1.就让一切重头陈昂仰头将瓶中剩下的二锅头一饮而尽,然而将手一松。酒瓶在空中翻滚着,极速下坠。陈昂探头看着,自嘲地想:过一会儿,我飞翔的姿态总会比这稍稍好看一点吧?
劣质的白酒入喉,一路烧进胃里,冲起一个酒嗝。陈昂的酒量并不好,这会已经有点发晕了。但这微醺的感觉是如此美好,让他心里泛起小小的眷恋和流连。可是……
已经一无所有了啊。
这辈子,无疑是失败的一辈子。二流大学毕业,找了个普通的工作,女朋友一个个跟人跑掉,最后找了个相貌平平、性格庸俗的老婆。
老婆虽不算好,处久了也还有感情。何况,她还给自己生了个可爱的孩子,寄托自己全部希望的存在……可这一切都没了。
眼泪早就流光了。陈昂并不是性格懦弱的人,然而要走到这一步,确实需要些勇气。喝点酒壮胆,也属无可奈何。
报仇是不用提了,想都不需想。跟那人相比,自己又算个屁?恐怕连冲破那人最外围的保镖防线都不可能。也许当年父亲的势力都远比不上那人强大。
而且,那人也并不是存心如此,仅仅是间接伤害。在那人眼中,恐怕根本没有自己的存在吧。就如路边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想硌痛那人的脚都不可能。
怪只怪命,怪只怪自己太没本事。
风吹来,破旧的西装猎猎做响。陈昂摇摇晃晃地走在天台的边缘,在天空的背景下,显得如此渺小。如果下一阵风稍大一点,也许就会将他吹下去吧?让他划出一条美丽的弧线,回归大地的怀抱。
这样也好,至少能真正地自由一回……尽管这自由仅仅是刹那。
这辈子,真的很失败啊……可惜无法重来。陈昂眯着眼,任风如刀子般刮在自己脸上、心头。
年纪不小了,一旦垮掉,就没有勇气再重新来过。十年前,自己又该是如何意气风发?二十年前,自己又是如何的无所畏惧?
可惜这些,都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被冲刷到不知哪个角落去了,再也寻不回来。现在的自己,甚至连重头开始的勇气都没有。
但是如果……如果一切真能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曾有无数的机会摆在自己面前,抓住任何机会,或许自己的人生都会有所不同。
人生中总有那么几个重要的结点,在那结点上做出的抉择,往往是颠覆性的。只是在做出抉择的时候,人又怎么能清晰地看到后果?谁又能全知全能呢?陈昂苦笑着。
而最最重要的那个结点,应该在那个时候吧,16岁那年的春天,自己躺在病床上,面临的那个选择……如果当时自己说“是”,现在的自己,该是什么样子?
不再抵抗了吧,就让命运把自己带往粉身碎骨的地狱吧。
陈昂转过身,脚下穿梭来往的汽车只有火柴盒大小,而那些芸芸众生就如蝼蚁一般,无知地等待着命运展开在他们面前。
自己也是蝼蚁中的一员,陈昂想到。只是现在,自己就要解脱了……他微微前倾,然后一跃而出,在重力的影响下,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他打开双臂,迎着呼啸的风,闭上眼。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如果能回到那时候……”陈昂喃喃地说,无数记忆涌来,这辈子经历过大小事情一齐从心头掠过,最终定格在那一刻……
陈昂猛地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气,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好一会儿,视力恢复了正常,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房间、打点滴的药瓶、左手上的石膏一一印入眼中。
他这才想起,原来自己正在医院里。昨天晚上跟狐朋狗友在二桥附近的夜宵摊喝酒,正喝得过瘾忽然碰到几个和自己有过节的十三中学生,因争抢一把椅子而口角起来。几个不够义气的“朋友”仓惶退走,他避无可避,一时血气上涌,当即抄起西瓜刀跟对方狠狠干了一架,把那几个全干趴下了,可自己的左小臂也挨了一下重的,估计骨折是跑不了。
他又想起刚才那个逼真的梦……那真的是梦吗?一切都历历在目,清晰得让他恐慌,漫长得让他绝望。嘴里仿佛还能尝到酒香和无能为力的苦涩,那微醺的感觉仍在脑海里盘旋不去。到底是他一梦二十年,还是二十年后的他借尸还魂,回到了这具年轻的身体?
他看着对面墙壁上的日历,赫然印着1997年4月8日。那二十年里发生的一切,莫非不过是大梦一场?
那应该只是个梦。最好,那只是个梦。
那长长的,漫长得仿佛一生的梦啊……
陈昂嘴角露出一丝苦笑。真希望,那只是梦啊。就当那只是梦吧,就让一切重头……
想起在那二十年中所经历的,而现在还未发生的事情——过一会儿,父亲就会来找自己谈话,提出希望让自己继承他的家业。
曾经,自己拒绝了,走上了一条希望可以获得平凡的幸福、却始终无法幸福的道路。
如果一会父亲真的走了进来,真的提出让自己继承家业……那个时候,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答应的话,做一个黑/道少爷,打打杀杀,欺男霸女,将来顺利漂白,从无数人的血泪中挣扎出财富、名望和地位……这样子的生活,一定不是自己所喜欢的吧。
不答应呢?还像那二十年里一样,庸庸碌碌,窝窝囊囊,心爱的姑娘被人抢走,买不起车买不起房,最终老婆孩子横尸街头,自己连报仇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从高楼上跳下?
绝对不行。
床单下,右手的拳头握得死死的,像要扼住命运的咽喉。陈昂咬着嘴唇:绝不。
门开了。一个四十来岁、西装革履的男人大踏步走了进来。后脚刚进门,他雷鸣般的声音已经在病房里回响:“不错嘛,一挑四把对方都砍翻了?有长进了啊。”他如电的目光往陈昂身上一扫,顿时皱了皱眉,“怎么一副死狗样?不就断了条胳臂吗?给我滚起来!”
父亲的积威仍在,陈昂顿时打了个激灵。正待依言行事,忽然一副画面浮现在心头:他站在父亲的墓碑前,潸然泪下,那泪不是因为悲伤,只是因为……到最后,都没能如别的普通父子一般,和父亲好好地说一句话……
想到这,本来揪紧的心渐渐放轻松。他略定了定神,好整以暇地打量着这个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陈暴。
陈暴个头其实不高,才一米七上下,可是身体里却仿佛充盈着一股爆炸性的力量,这力量绝无法被那身黑西装所束缚,好像要挣脱出来,因此他给人的感觉却是显得高大威猛。两条利剑似的眉毛,一双眼睛黑漆漆亮堂堂,往往一瞪之下便能令人心惊胆寒。瘦削的下巴,短短的胡茬,刻薄寡恩的嘴唇时常抿着,少有笑的时候。
陈暴年轻时便抛家弃子,在外头闯荡。十多年下来,不但在这小城庆阳市里已是呼风唤雨,在省城也扎下了脚跟。未来八年里,陈暴将更加不可一世,顺利洗白,缔造出一个庞大的灰色帝国。
陈暴身边从不缺女人,虽未和结发妻子离婚,却也仅仅每月寄点生活费打发;对唯一的儿子也看不顺眼,认为陈昂性子懦弱,不配接手他的事业,因此一年里难得回家看看。
对于陈昂而言,这位道上风云人物,仅仅称得上自己生物学上的父亲了。父爱是什么,他从未感受到。也许在那如梦般的二十年里,仅仅在父亲去世前的那短短一个小时里,他体会到了一些什么……可除非跟墓碑和解也算是和解,否则他从未原谅过这个不称职的父亲。
看着这个无比陌生的父亲,陈昂脸上不可抑制地露出寂寞的神色。或许父子毕竟连心,或许这缕寂寞打动了心如钢铁的陈暴,陈暴不再咄咄逼人,而是叹口气,抽把椅子在病床边坐下。
这时另一个男人走了进来。那男人也是四十来岁,带着金丝眼镜,显得斯文又不乏男人味。嘴角常年挂着真挚的笑容,总带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对陈昂来说,这个叫“元叔”的男人或许更像是自己的父亲吧?寂寞的童年里,给自己带来探望、关爱、玩具、欢笑、零花钱、可供模仿的男子汉气概的,不就是这位元叔么。
可是,如果一切都不改变的话,三年之后,他将为了给自己那位生物学上的父亲背黑锅,而被判了死刑。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陈昂捏了捏拳头,又发下一个誓言:绝不。
江元珲进来后,轻轻带上门,先冲陈暴点了点头,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对陈昂笑了笑:“小昂,手还痛吗?我听说了,昨天你真有胆子,一对四都敢迎上去,不愧是老大的种。”
陈暴脸上得意之色一闪而过。“等手好了,跟我去省城吧,先让元珲带着你。我的一些生意,你也该接触看看了。”
陈昂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发出“砰”,“砰”的巨响。那如梦一般的二十年中所发生一切,果真要变成现实么……二十年前经历的那一幕,和眼下的现实交织在一起,彼此重合……
抉择。命运的抉择,就在此刻。答应,或者不答应,代表了两种人生。不可一世,却良心难安,最后很可能恶贯满盈;或者就像那二十年里经历的一般,卑微渺小,一路退却,最后退无可退,终究也难觅幸福。
选哪条路?
我哪条也不选。
陈昂撇撇嘴:“老爸,你多久没见我了?”几十年没有开口唤过“爸”,这一声出口,却是无比自然。陈昂想,或许,我也曾一直希望能和这个人父慈子孝,好好喝上一口酒,好好聊上一夜吧……只是这样的机会,一直都没有过。
陈暴眼神猛地变得锐利,似乎一下要把陈昂的心上剐一条口子,“怎么?”
陈昂毫不示弱地回瞪:“半年没见,一见面就要我去帮你砍人?”
陈暴不怒反笑,“要你帮我砍人?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就你那点斤两,我手下随便拉个人出来都比你能打。以为自己能砍翻四个了不起了?”
这正是自己要的效果。陈昂忍住心里的得意,继续挑衅:“我是没什么了不起,你又很了不起吗?凭什么要我帮你做事?借点钱借点人给我,我就留在这里,混出点名堂让你瞧瞧。”
病房里的空气一下子凝重起来,江元珲擦了擦额角的汗,偷看了一下陈暴的眼色,打哈哈道:“小昂啊,怎么这么跟你爸说话啊?来,道个歉……”
陈昂死死地盯住父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我不知道‘道歉’两个字怎么写。”
江元珲没了言语,只得一遍一遍地擦汗,也不知道哪有那么多汗可流。
殊不知,陈暴现在心中也是五味俱陈。多少年……多少年没人敢这么和自己说话了?偏偏说这话的还是自己一向看不大上眼的儿子。
陈暴自己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对自己这常年只晓得唯唯诺诺的儿子自然不大喜欢。可这次听说儿子敢砍人了,带着惊喜回来探望,却又迎来当头一棒。被侮辱的怒意和后继有人的狂喜交织在一起,让他一时不知做出什么反应。
“好,好!”陈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有种!是我的种!”
陈昂嘴角微微上翘,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得意笑容。
笑容一敛,陈暴又正色道:“但是,你既然有这雄心壮志,干嘛还找我借钱借人?我当年是白手起家,要想证明你比你老子厉害,你也空手打出一片江山来让我瞧瞧!”
陈昂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使这笑容看起来更像讥讽:“我又不是傻子,有这么好的条件,我干嘛不利用,傻乎乎地玩什么白手起家?”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不想证明我比你厉害。你是我爸,又不是我对头,我安心地借你的势,好好干自己的事业就是了。借助一切可能的力量成就自己,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吧?况且,证明了儿子比老子厉害又怎么样?我还是你儿子,这点谁都改变不了。”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哪里像是出自未满十六岁的少年之口?
陈暴瞪大了眼睛,怎也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儿子所说的话。这,还是那个一看到自己就往那女人身后躲的孩子吗?什么时候,在他身上发生了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
隐隐中,他有种感觉,这孩子将来说不定真的会出乎他意料,走出一条无比精彩的路来。这个机会,给是不给?陈昂最后一句话,更是深深敲进了他的心里。这,毕竟是自己的儿子,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江元珲也是惊疑不定,在他印象中,这孩子只是中人之姿,用“虎父犬子”来评价也不为过。可曾想,一阵子不见,竟会听到这孩子口中冒出这么精彩的话来,连他也忍不住暗地里喝一声彩。
“好!”,陈暴一拍大腿,说出他一天中第三个“好”字,“人,我给你。钱,绝不短你的。你想留下,就留下。但要是半年后,你没混出名堂来,就乖乖来我身边,跟着从头学起吧!”陈暴亦是拿得起放的下的人。短短时间里,他就做出了决断。
“元珲,我们走。”既然许下了承诺,陈暴也不拖泥带水,霍地站起来,就要招呼江元珲回省城。
“等等!”
陈暴转过身,锐利的眼神就这么狠狠地向儿子刺去。
陈昂毫不示弱,迎上那目光:“老爸,我们很久没说过话了,留下来,陪我聊聊。”
陈暴低下头,看了看表。似在查看时间,实则心里也在犹豫。“我有事,生意上的事,耽误不得。”
陈昂默不作声,但那沉默中带来的压力,却是连江元珲这局外人都感觉得到。陈暴也默然。以前,他对这儿子看不上眼,因此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又何须在意儿子的想法。
而今天,短短几句话的交谈,儿子却忽然在他心里刻下一个重重的痕迹。眼前,忽然浮现出十几年前儿子呱呱落地时,那粉胖的模样。那时,自己该是怎样的欣喜若狂?
几分歉疚略一抬头又被他压了下去:终究还是事业更重要吧。“下次吧。老子这么忙,不就是想给你们多挣点家底么?将来都是你的。”说着,陈暴一挥手,带着江元珲大步流星地走出病房。
陈昂重重地往床上一躺,松了口气。让他继承父亲那**的底子,他是绝不愿意的。可又不愿在此时跟父亲翻脸,那对谁都没好处。借几个人,借点钱,借来之后,不就随自己怎么用了?
虽然刚才自己巧妙地扭转了一些……可大势,总是不会变的吧,未来二十年的许多事情,或许都将如自己所意料般地再次发生。那么多赚钱的机会,自己总能赶上几个吧!自己可是知道未来二十年的经济走势,知道太多急速窜起的大公司,随便找几个投资机会,也可以赚个盆满钵翻。
所以,钱,绝对不是问题。
遗憾的是,还是没能和父亲好好聊聊。
经历了那恍如长梦的二十年岁月,他对父亲的恨意早消磨得差不多了。否则,梦里面对着那块冷冰冰的石碑时,自己怎会有泪洒下。
有一句话他从来没问出口。他很想看着那个男人的眼睛,问一句:老爸,你真爱我吗?如果不爱,为什么要生下我来?
这一刻,他觉得赚不赚钱也无所谓了,是否能扭转命运也无所谓了。现在最想做的,只是和父亲好好聊聊。只希望能更了解那个男人一点……
毕竟,自己从没真正了解过这个被自己唤作“老爸”的男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