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香脸色苍白地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一般。
端木衡摸了摸他的脉搏,还是一点跳动都没有。
难道他就这样死了?难道这真的是他最好的下场?!不,我不信。端木衡愤懑地握拳砸向桌子,却被上面未磨平的木屑刮破了皮肤。端木衡气恼地看着滴血的手,忽然想起东土传说中的一个土方子——以人血为药,有回魂之效。那一瞬间端木衡仿若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般欣喜,虽然自知不过是一线希望,总好过坐着等死。
端木衡拔出随身携带的匕首,毫不犹豫地划过手腕。一手捏扶香的下颌,让他的嘴张开。血不断地从刀口流出,一滴滴落到扶香嘴里。端木衡抚了一下他的脖子,血顺着喉咙入腹,扶香脸上的苍白渐渐褪去,恢复了一点血色,唯有唇上沾了鲜血,如涂了胭脂一般诱人。
端木衡沉默地撕下里衣的一条,缠在自己的手腕上,裹住伤口。之后伸出手,想去试一下扶香是否恢复了呼吸,可是伸到扶香鼻子近处却停下来收了回去。尽管扶香脸色缓和,但他自始至终都是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端木衡实在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结果。端木衡叹了口气,用手帕沾了水将扶香唇上的血仔细地擦干净。
入夜,端木衡将扶香往进挪了挪,自己上榻,睡在外面。摸到扶香的手冰凉,端木衡脱了外衫,伸手将扶香拥抱入怀,自然而然,放佛在他身边的不是一具尸体,放佛一切就该这样理所应当。也就是在他睡着的时候,端木衡才能这样无所畏惧地抱着他,不怕他知道后多想,不怕他想要更多,不怕他对自己的依恋更深。
“扶香,醒过来吧,求你。”端木衡喃喃低语,却不知扶香的魂魄已经归于何处了。
端木衡这才知道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生与死。活着的时候一切皆有可能,但是人死如灯灭,当一切归于尘土,就再也无法挽回了。你叫他他不会再答应,你对他说话他再也听不到,你用温暖的拥抱都捂不热他冰凉的身体,他的语笑嫣然成了一个再也无法企及的梦。如此,漫长生命只剩下无限孤寂,试问这世上还有什么比阴阳两隔更叫人绝望?
虽然所有人都说扶香死了,但是端木衡就是不相信,不肯把扶香的尸体交出去,其他人包括端木磊束手无策。但是关外的夏天异常炎热,再放两天,尸体就臭了然后腐烂掉,那样的话太瘆人了。
拖到第三日,端木磊亲自过来,对端木衡说,“文卿,人已经去了,就该让他入土为安!”
端木衡坐在床边不动也不说话,端木磊见状,示意人上前抬出扶香的尸体。端木衡却伸手挡住,冷声呵斥,“不许碰他。”
端木磊无奈地挥手,那些人诚惶诚恐地退下,端木磊走上前,握住端木衡的肩,好言相劝,“文卿,清醒一些好吗?人死不能复生,别让活着的人都跟着不好过。”
端木衡尖刻地质问端木磊,“二哥这话什么意思?如今嫌他占着军营地方了是吗?”
端木磊知道端木衡心里不好受,就不计较他这些混账话,只是说,“你知道二哥不是那个意思。可是文卿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些?你要长到几岁才能学会珍视所有而放手失去?”
端木衡疲惫地叹气,“对不起,二哥。我……”
后面的话被脚步声打断,一个人匆忙跑进来,却是倪涛。原来倪涛听闻端木衡不肯让扶香下葬,眼见着一具尸体要被放到腐烂,端木磊等束手无策,就跑出去打听这里有没有什么保存尸体的妙招。没成想还真打听出来城中有一大户人家,后院建了个酒窖,内里十分宽广,十分寒冷。倪涛亲自去探查了一番,果然甚是中用,就跟那家人打过招呼,现在回来禀告端木磊。
端木衡坚信扶香没死,十分不愿将扶香单薄之身置于那极寒之地,但拗不过众人,只好妥协,但他随之入住大户之家,日日前去冰窖探望扶香,才能安心。有时为他喂些鲜血,使他的五脏六腑注入活力,有时为他抚琴,好叫他知道自己在等他回来,有时采些草木放在他身边,让他感受到生机。
就这样殷切地再次等待了三日,扶香没有丝毫要醒过来的迹象,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端木衡便不常常去了,大约真的死心了。端木磊听闻此消息,觉得甚是欣慰。只等过几日,端木衡节哀后就可以带着扶香回去,入土下葬。万万没想到扶香还能活着回来,毕竟连端木衡都不抱希望了。
一日,端木衡在窗边坐着,出神地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忽然有一只手搭上他的肩,随后熟悉的声音落入耳朵,“文卿,我回来了。”
端木衡愣住,不敢回头。怕一切都是幻觉,怕自己动静太大惊醒了这一场梦。许久后才忍不住回头,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
“文卿,别来无恙?”扶香笑容腼腆,伸手轻抚着端木衡的脸,姿态眷恋。他的脸色还是苍白,毕竟刚醒过来,从寒冷刺骨的冰窖出来就直奔这里,尚未恢复气色。
端木衡站起身,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如在梦中,但眼前的人明明很真实,轻声地自语,“我不是在做梦吧。”
扶香没想到自己历经千辛万苦地回来,端木衡竟然没有流露出一丝喜悦之情,反倒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居然还怀疑自己是幻梦,真是岂有此理!就负气地抓起端木衡的手,低头狠狠地咬下去。
有清晰的痛感传来,端木衡才相信扶香真的回来了。那一瞬间,他的心中百感交集,数日无眠的困顿、望不见尽头的等待、与所有人对抗的辛苦齐齐涌上心头,端木衡伸手拥抱住扶香。
扶香受宠若惊地抚上他的背,喃喃低语,“我舍不得你,所以回来了。”
端木衡惶恐不安地抱着扶香,此刻的他,没有平日的矜贵,就像一个心爱之物失而复得的小孩子一般,委屈地说,“你可知道我有多害怕?”
扶香轻轻拍着他的背,低声哄着,“文卿,我回来了,别怕。”
相拥了一会儿,端木衡才想起扶香刚醒来,需要休息,就放开他,让他去床上躺着。
“我睡了太久,不想再睡下去了。”扶香摇头,又说,“我想你了,文卿。我不在的日子,你可曾有想我?”
这种充满情愫的话让端木衡心里顿时麻麻的,他有些心虚又有些难堪。
想起在扶香沉睡时自己日夜难安的痛苦与懊悔,端木衡握住扶香的手,带他坐到椅子上,低头看着他,缓缓地吐出四个字,“我也想你。”
扶香笑得眉眼弯弯,像全世界都华灯初上了。他就是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得到端木衡的承认。
端木衡靠着桌子站在扶香眼前,问,“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这里的吧?累吗?”
“不累。”扶香摇头,精神十分好的样子,笑的狡黠又得意洋洋,“我说过,无论你走到那里,我总能第一个找到你。”
端木衡无奈地屈指敲他的额头,“拿你没办法。”话锋一转,变得温柔,“扶香,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扶香充满期冀地看着他问,“那你有没有喜欢我多一点点呢?”
端木衡嘴角的微笑凝住,陷入沉默,只是看着扶香,眼神深邃如一汪看不到底的湖水。扶香便知自己的希望还是落空了。不是没有失望的,不是不难过的。
端木衡看着扶香黯然的眼眸,想说句“对不起”却说不出来。他知道扶香根本不需要自己的抱歉,他想要的,是他去爱他。可是自己什么都可以给他,唯独给不了他爱。他是端木王府的世子,这爱会让他万劫不复,会让整个王府蒙羞。他不敢给也给不起。
扶香站起身,平视着端木衡,艰难地问,“这样都不行吗?即便我为你出生入死,都打动不了你是吗?”
端木衡还是一言不发,这种不承认深深地伤了扶香的心。他以为这次生死变故,会让端木衡认清他自己的心。他以为醒来,迎接自己的会是他的爱和认可。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端木衡还是那样地在意世人的眼光,胜过在意自己。
扶香语气稍微平静,“我醒了出来,听到这里的下人议论说京城来的端木公子对身边的术士视若珍宝,那个人死了,他不相信,不肯让尸体入土为安,还带到了这里的冰窖了保存。日日不顾严寒前去探望,时常有叮咚的琴声从窖里传出。”
端木衡垂了眼眸,避开扶香的目光,看着地面。
“端木衡。”扶香强硬地逼问,“难道真的只有我死了,你才肯抱我爱我吗?”
“够了!”端木衡语气沉重地呵斥扶香,更是警告自己,“我不爱你,绝不。”
“不爱?”扶香言辞激烈地质问,“那这是什么?!”说着他抓过端木衡的手,将他的衣袖褪上去,露出一截白布。
端木衡自然最清楚那是什么。那不是伤口,而是见不得人的爱。在扶香死了的时候,他可以给他任何他想要的,可是他醒着的时候,自己只能绝情地甩开他的手,掩饰住心痛说出违心的话,“少自以为是了。我不会眼睁睁看着我身边任何一个人死去。所以换做谁,我都会这样做!”
“不是这样的。”扶香摇头,希望端木衡是自欺欺人,可是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温情,更没有愧疚,他甚至坦然地直视着自己。
扶香情绪失控,崩溃地喊,“端木衡,我究竟要怎样才能打动你?”
端木衡闭了闭眼睛,哀声说,“求你了,扶香,别再逼我了!我真的已经快不堪重负了。”
扶香平静下来,没想到自己的爱对于端木衡而言,是强迫,是沉重的负担。一向骄傲的文卿公子,居然求他别爱他。可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不过是在他需要的时候出现在他面前,不过是稀里糊涂地喜欢上了他而已。就因为自己不是女子,自己的爱就不被接受,就成了他的耻辱?可是自己当初做的一切明明都是为了他啊,这真叫人绝望。
“这样都不行啊。”扶香喃喃低语着退了两步,口中赌气的话却是步步紧逼,“那么我走,我永远都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了!”
端木衡痛苦地蹙眉,却还是沉默。扶香见他没有挽留自己的迹象,眼睛里逐渐蒙上雾气,失望地转身,准备就此离去,永不再回来。
端木衡忽然伸手,扯住扶香的衣袖,强硬地拉他转身,粗暴地捏住他的下颌,眼神阴鸷凌厉,语气发狠,“何苦这样千般万般地逼迫我,你想要什么我给你就是了!”
扶香不知端木衡会生这样大的气,如受惊的小鹿一般张皇无措地望着他。
端木衡看扶香这样,心里的柔情与欲望一并涌上来,不由分说地俯首吻了下去,是怜惜也是折磨。
不正常就不正常,流言就流言,端木衡认了。此刻,他只想对扶香这样。这么久的抗拒他太累了,已经不想再去挣扎了。如果这是一种病,那么就这样病入膏肓死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