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做一个猛士如何呢?
小利的文学才华,颇为不俗,甚至可以说是不多见的。他嗜书如命,读书也多,学者化程度很高,这一点在陕西作家中,显得极为突出。他哪种文体都来得,早年写过诗,后来写过小说,写过评论,写过大量的散文。他具有诗人的精微的感受力,有着小说家的观察力和叙事能力,有着批评家的鉴赏力和判断力。我一直对他有很高的期待,期待他摆脱陕西作家身上惯见的封闭性,摆脱内陆省份文化上的自大与保守性,期待他一改“出世”倾向而积极“入世”,期待他破掉“隐士梦”,而做一个笃定而勇敢的“猛士”,进而在批判和启蒙的意义上,写出能够代表陕西文学最新高度的作品。
但是,从性格来看,他似乎情胜于理,柔性多于刚性,感性多于知性,悲情多于豪情,是所谓的“儿女情多,风云气少”。他对于种种样态的疼痛、不适,实在是太敏感了,在他人那里是三分四分的痛苦,到他那里,就有可能到八分九分。就此而言,他实在就是一个典型的感伤主义者。“我喜欢雨。雨丝飘飞,如纷纷思绪;冷雨敲窗,如天人拨弦。细雨中漫步,假若更有一位知己伴之,那是很有诗意的……”(《湖滨听雨》)喜欢霏霏细雨的静美,这是偏于内向和阴柔的气质类型。他的性情是平和的,更像像淡茶,而不是烈酒,所以,他才要“入山认归路,品茗淡俗心”(《入山认归路,品茗淡俗心》,《长路风语》第5页)。
小利有着极为敏感的生命意识,对于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衰老,他都有着很强的心理反应。人生短促,韶光不再,这种英雄迟暮、群芳芜秽的感叹,在邢小利的文章中,所在多有。中年初度,他便心怀惕厉,惴惴不安。他被强烈的恐惧感折磨着:“这种恐惧,是对生命飞速流逝的恐惧,对两鬓染雪、老之将至的恐惧,对建功立业遥遥无期的恐惧……岁月如风,流逝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岁月如刀,将漫长的日子切割得片甲无存,不留后路。”(《中年的心境》,《长路风语》第5页)这样的感叹和忧伤,他在几篇文章中,反复写到,简直有点欲罢不能。
小利在文章里说,五十岁以后,他常常想哭,“忽然间,心中一酸,眼泪就涌了出来。自觉泪眼模糊,怕人看见,赶紧低下头或转过身去。……有时,一天数次。控制都控制不住。”(《哭庙何在 泪洒何方》,《长路风语》第28页)自古以来,读书人的心思,总是较其他人要复杂一些。面对纷乱的人生世事,他们往往更敏感,更纠结,注定是要体验更多的烦恼和痛苦。张先词云:“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孤灯灭。”正所谓,太上无情,太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吾辈。无情者无泪,多情者多泪,自古皆然,曷足怪哉。刘鹗在《老残游记序》中对此有极为精彩的阐释:“……哭泣也者,固人之以成始成终也。其间人品之高下,以其哭泣之多寡为衡,盖哭泣者,灵性之现象也,有一分灵性即有一分哭泣,而际遇之顺逆不与焉。”在他看来,哭泣分为“有力类”与“无力类”两种,而“有力类之哭泣”又分为两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尚弱;不以哭泣为哭泣者,其力甚劲,其行乃弥远也。”而文学写作就是“其力甚劲”、“其行乃弥远”的哭泣:“《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於《西厢》,曹雪芹寄哭泣於《红楼梦》。王之言曰:‘别恨离愁满肺腑,难陶泄,除纸笔,代喉舌,我千种相思向谁说?’曹之言曰:‘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意!’名其茶曰:‘千芳一窟’,名其酒曰:‘万艳同杯’者,千芳一哭,万艳同悲也。”刘鹗在序文的最后说:“吾人生今之时,有身世之感情,有家国之感情,有社会之感情,有种教之感情。其感情愈深者,其哭泣愈痛,此洪都百炼生所以有《老残游记》之作也。棋局已残,吾人将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内千芳,人间万艳,必有与吾同哭同悲者焉!”我理解小利内心无可告语的伤悲,理解他的泪水暗洒的辛酸。唉!想哭便哭,有泪就流,哀愁是我们自己的,泪水是我们自己的,我们没有别的自由,但有哭泣的自由。流泪的权利,是天赋的人权,是无论多么凶暴的强权也难以剥夺的。
我接下来想说明的是,小利的精神世界,其实是一个二重结构。他有时向回看,向往古代知识分子的诗意生存,向往那种“帝力于我何有哉”的逍遥生活,但是,他还有另外一个精神向度,——在这个向度上,他眺望未来,介入现实,对现代知识分子的批判责任和启蒙使命,有着清醒的认识。也就是说,他固然有一个挥之不去的“隐士梦”,但是,也有一个“刑天舞干戚”的“猛士魂”。他并不是一个万事不关心的“自了汉”。
在一篇题为《知识分子:神化与现实》的文章中,小利多方取证,连类引譬,较为深入地讨论了知识分子的责任和使命问题,并阐述了自己写作此文的目的:“与俄国、与西方的知识分子阶层相比,中国知识分子的群体形象尚不能称佳,正因为如此,我们才需要强化对知识分子理念的认识,张扬张扬知识分子精神,呼唤知识分子以群体姿态出现于新时代。”(《种豆南山》第133页)关于“五四运动”,他写了《多维视野中的“五四运动”》、《遥望“五四”人》、《胡适对“五四运动”的怨悔》等好几篇文章。他认同“五四”所弘扬的现代理念,认为它所提出的问题,今天依然有其现实意义;他向往“五四”,向往那个时代充满热情与激情的青春朝气,向往那种自由而富有个性的时代精神。他说,“自己好赖也算个读书人,读书人自古就得给社会尽点责任。所以,对于读书人应尽的责任,该‘出手’时还得‘出手’,这个也是不能‘放手’的”(《放手,和还不能放手的》,《长路风语》第10页)。尽读书人的责任,不放手,要出手,只要有了这样的自觉意识和坚定信念,就是一个合格的现代知识分子,就是一个有“道德操守”的士君子,就不会俯仰随人,随喜一般干些没名堂的事情,人家让“唱红”,诺,就豪气干云地跟着“唱红”,人家让“抄写”,诺,就立即应命,恭敬如仪地抄之乎也。
小利的确在尽一个读书人的责任。别的且不说,单就他主编《秦岭》来看,就很有成绩。他有鉴赏力,有眼光,又有敢作敢为的勇气,实在是一个好编辑,好主编。《秦岭》虽为内刊,但其分量和影响力,远非那些四平八稳、半死不活的“公开刊物”所能并比,——他不仅出手了,而且还出得那么漂亮,那么有力,真是让人扬眉吐气长精神。
小利对王国维的风节,非常佩服,对他的“经此世变,义无再辱”,更是三复斯言,奉为圭臬。“义无再辱”,是一种很决绝的态度,意味着不再畏惧,不再纠结,不再恋栈。若想不再受辱,就得高贵地忍耐,就得积极地行动。不是“太初有道”,而是“太初有为”,只有积极的行动,才能最终证明我们的自由精神,也才能最终使我们从受辱的困境里摆脱出来。
对于作为行动主义者的猛士来讲,人生永远是明媚的春天。行动者没有时间独自感伤,向隅而泣,也没有时间在“两间”左顾右盼,徘徊不前。他们知道自己时代最迫切的问题是什么。他们用最响亮的声音,最坦率的文字,最真挚的表情,向人们表达自己最真实的思想,最美好的愿望。他们愈老愈年轻。他们的晚年朝气蓬勃,意气风发。李慎之、王元化、******、资中筠、周有光、李锐、******、章诒和、邵燕祥,全都是“衰年变法”,摆脱两间困境,成为当代具有领袖威望的启蒙知识分子。
隐士属于过去,猛士属于未来。尊严是争取来的,惟自由的猛士,能为自己争得做人的尊严。无为者所能得到的,惟侮辱而已。
总之,隐士的梦大可以不做。
因为,我们需要更多的猛士。
“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鲁迅先生如是说。
愿与小利兄共勉。
2014年3月10日,北新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