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邢小利
优游于无所归依的“两间”,曾经是中国启蒙知识分子的一种生存状态。鲁迅先生说“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彷徨也许是寂寞的,但说实在的,也算不得太大的痛苦,反正你是自由的,至少,你是可以选择的,最不济,还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
然而,在后来的很长的时间里,人们却连彷徨的自由空间,也被挤压掉了:你只剩了一种别无选择的选择,那就是,做附“皮”之“毛”。受规约的被动生活,无论怎么讲,都是一种耻辱。对知识分子来讲,自由和主动,具有首要的意义,没有这一点,就什么都谈不到了。被当做工具,奴使之,乃是最不堪的生活。越是敏感的人,就越难忍受这样的生活;越是有个性尊严和人格意识的人,越有可能因此与体制发生尖锐的冲突,就越是觉得自己与规约力量格格不入。
近三十年来,中国知识分子与体制的关系,已经不像前三十年那样紧张,但是,无所归依的“两间性”,以多种形式表现了出来。对邢小利来讲,他的“两间性”困境,恐怕不是别的,而是“隐士梦”与“猛士魂”之间的紧张和纠结。
就心性和气质来看,邢小利细腻敏感,幽默风趣,悟性很高。他的敏感和精微,不仅见之于审美感觉能力方面,也见之于自尊心方面。敏感而自尊,在我们这个社会,就不是一件好事情。因为,“率土之滨”的公有化,“普天之下”的体制化,使个人失去了“恒产”和“恒心”,也失去了“入世”的宽展空间和“出世”的选择自由。生活在这样的社会,谁若想少一些痛苦,多一些自在,那么,谁就得努力成为这样的人:凡事不可较真,要随圆就方,与世浮沉,要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甚至要让自己麻木和迟钝。然而,邢小利却既不能麻木,又难于无耻。这就决定了他的境遇。他因此经常性地陷入被侮辱的困境,经常性地为如何免于受辱而焦虑。
就其天性来看,小利生来就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他喜欢大自然中的明月清风、绿山秀水,陶醉于鱼跃鸟唱、鸡鸣犬吠。为陶渊明执鞭,必为他所欣慕;随孟浩然弃轩冕,亦必为他所乐意。自然主义的本质,是自由和率性;对体制化和组织化,是本能地拒绝的。所以,他更适合生活在魏晋与盛唐,生活在允许个人过散漫生活的时代。
小利生活的环境,也强化了他在情感方式和生活方式方面的自然主义倾向。他一出生便生活在终南山下,便生活在离王维的辋川和杜甫的少陵原很近的地方,便生活在最伟大的诗国唐朝的首都长安。唐朝是他精神上的祖国,唐诗是他心灵的家园,唐人是他亲切的朋友。他有一个永远不醒的唐人梦,一个永远不醒的隐士梦。
就像“To be ,or not to be”困扰着哈姆雷特一样,“隐,还是不隐”,也经常性地困扰着邢小利。无奈之际,他选择了隐,便“思退路”,想给自己的心灵寻找归宿。他首先想到的是陶渊明:“也许,陶渊明之后的许多中国文人,在寻求退路的时候,都会想起他。他是一个榜样,也是一个路标。……做陶而不得,就只有读陶的份。长歌可以当哭,远望可以当归。读而思之,慕之,如此罢了”(《今欲做陶渊明而不得》,《义无再辱》第55页、第59页)他要为自己建立一套“归隐哲学”。他在《我隐故我在》中说:“隐也不是消极,隐,是从黑影里淡出,而又显现于另一个光明地,比如葱翠的南山。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要对一切人和事物都要一如既往地持积极态度,有时候,所谓消极,正是积极。……所以,隐,并不是一味地等死,而是安贫乐道积极于更有价值之事。”(《长路风语》第16页)他知道,古人的归隐,今天已经不可能,所以,他选择了“心隐”:“其实,隐,主要是心隐。心隐了,世上无处不隐。”(《白云堪卧君早归》,《义无再辱》第15页)
然而,无论“身隐”,还是“心隐”,超然物外的隐士梦,本质上是乌托邦性质的自我安慰,注定是实现不了的。他注定是一个在乡的异乡人。在一个高度体制化的社会里,在一个极其纷扰的时代,人们更容易体验到的,是被强力裹挟的焦虑,甚至是惘惘然的恐惧。邢小利有一本书,叫《种豆南山》,其中有一篇文章,名为《醉月》,写他秋夜凌晨三点望月的震撼感受:“此时愈觉冷凉。正瑟索间,忽见地上月影乱摇,令人心悸。看路旁树木,摇摆剧烈,却竟无一点风声。再看樊川北边的少陵原,但见原上一片惨白,斜坡而下,黑影飘忽,若云水翻滚。向南望,终南山也是一片煞白,居然也是身影摇摆。目及之处,都是一片冷白,冷白中黑影乱窜,光影摇动,感觉这荒川野地里正有千军万马在厮杀奔窜,却一点声息俱无。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举头看天,天上黑云白雾,一个白月浪迹其中,醉步踉跄,却不闻声息。”一片风景就是一种心情和心境。诗文里的风景,从来就是作者的主观心象,就是经由作者的心象投映出来的时代精神。邢小利笔下的月影,便是作者自己的心影,也是他所生活其中的“三逆”时代的心影。他的心中有恐惧和不安,所以才看少陵原,看终南山,看荒山野地,皆隐藏杀机,甚至厮杀奔窜。在这样的意境里,读者分明感受到了《红楼梦》的悲凉,甚至听到了那含着异兆的悲音。然而,唐人的眼中之月,从来不会让人如此惊怖,如此不安。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里,有思念,有感伤,但那思念多么甜蜜,那感伤多么温暖,纵然“碣石潇湘无限路”,却依然“落月摇情满江树”,读者感受到的,是一股青春的气息,是深挚的热情。在王维的《鸟鸣涧》中,“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被惊的,只是“山鸟”,至于人的心情,则是纯然是“闲”,——这是安闲,也是安宁,是淡定,也是镇定。这固然反映着王维个人的闲静心态,但也显示着大唐的雍容气度。
小利还有一篇文章,题为《得大自在》,其中有一节,叫“抚孤松而盘桓”:“故乡老家的门前是一片田野,田野过去就是南山,终南山。晴朗的日子,南山看得很清楚。开门就可见南山。……抚孤松而盘桓,不仅仅是一句古诗,而是一种状态,人的一种情状。抚孤松而盘桓,逸兴无尽。就想在自家门前种一棵松树,不,一棵太孤单,种上几棵吧,再置几块石头,自己也去抚松而盘桓。不想,有了这个念头,几年来会一直想。尽管一直没有付诸实施,或者说一再延宕,但念头愈来愈强烈。”你看,作者不经意间,流露出了自己内在的心性:他害怕孤独,喜欢群居,喜欢与人交往和交流,是离不开朋友的,所以,他才说“一棵太孤单,种上几棵吧”。
然而,陶渊明却只要一棵孤松。在《归去来兮辞》里,“孤”字凡三见:“抚孤松而盘桓”、“或棹孤舟”、“怀良辰以孤往”,可见,陶公是不怕孤单的。《饮酒诗》云:“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也很好地解释他的隐居之道,那就是,要“心远”、“地偏”。《归园田居》云:“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此诗则清晰地彰显了他躬耕陇亩的生活理想,抒发了他重返家园、回归自然的欣悦之情,所谓“性本爱丘山”,所谓“暧暧远人村”,所谓“虚室有余闲”,都在说明,诗人不仅能“守拙”,而且能独处。
如果说,前现代农业文化是一种静态与封闭的文化,是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独处型文化,那么,现代文化则是一种开放的都市文化,是一种强调交际和交流的交往型文化。也就是说,生活于当今社会,你可以享受乡间的宁静和安适,但是,但“隐士梦”,是不宜再做了。更何况,我们的时代,有着比“五四”时期更为沉重的现实问题,更为艰难的启蒙问题,因而也就更为迫切地需要介入现实的作家,迫切地需要批判型的启蒙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