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接连两次失盗丢了五头猪后,其他家户对自己圈里的猪就看管得紧了,白天赶到猪圈,黑夜还得赶回家里,绝对不敢让猪单独在外边过夜,比养个闺女还操心。猪一进家,家就不成摊场了,到处是猪屎猪尿,一早一晚吃饭的时候,猪伸着个长嘴头子,去吻你的手吻你的碗,还会猛然一转身把脏屁股调给你,尾巴尖儿冷不丁甩打一下你手里的干粮,讨厌死了。不过有一点好,就是小孩儿拉在地上的屎,猪都呼嗒呼嗒给吃了,舔得还挺干净。
猪成了喂猪家户的一大心病,半时不晌只要抽出空来,总得到自家的猪圈看一眼;别人路过猪圈,也会探着身子往里边看看,看稀罕儿似的说一句:“嗯,没丢,还有哩。”农村人有一种心理,只要损失不是发生在自己家,别人家丢了东西还幸灾乐祸哩,他家终于不如俺家了,有时候连句安慰同情的话也舍不得说,农村人就是这么抠。
晌午从地里回来,路过小凤英姊妹凤荣家的猪圈,一队几个人站住脚,拔着脑袋往圈里看,叽叽喳喳说:“嗯,没丢,还有哩。”小阎王急皮火燎地说:“哎,你们快看,这头猪嘴上也有个大黑痣。”双灶看看小阎王的脸说:“咋叫个也有?你脸上没有啊。”小阎王说:“哎哟,我哪儿配长啊,我是说毛主席嘴下边长痣,猪咋也长啊?”人们一听哄然大笑,但立马咯噔一下停住了笑。秃爪说:“小阎王你快背兴了,你竟敢把伟大领袖跟猪比。”小阎王的脸色唰一下就白了,哆哆嗦嗦地说:“我瞎说我瞎说,我放屁我放屁,小鬼杵昏我脑袋了,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求求你们别去告我啊。”
这种极端反动的话,那个时候谁都不会给小阎王夹嘴保密的,大队马上就知道了,登科还向公社汇报了,公社答复说,狠狠批斗,往死里斗。皇沟又热闹起来了,白天,晌午吃饭的时候,给小阎王头上戴上高帽子,脖子上挂上牌子,让学生们押着他游街,打倒声响彻云霄。黑夜,在学校窑洞里,小阎王猫着腰站在讲台上做检讨挨批斗。
问:你为啥叫小阎王?
答:我的大名叫王严,别人都叫我小阎王。
问:别人为啥叫你小阎王?
答:可能是因为我歪,脾气操蛋。
问:为啥不叫你大阎王?
答:俺爹叫大阎王。
问:你为啥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
答:我确实不是故意的,俺家几辈儿贫农,没有毛主席就没有新中国,没有新中国就没有我,……
问:这就是你污蔑毛主席的理由啊?
答:不是不是,我没有想污蔑毛主席,不知道咋就冒出来那句反动话了,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该千刀万剐。
问:你绕着圈就是不往正经地方说,为啥别人不那么说,就你想起来说啦?老话说,嘴里说啥,心里一定是想啥,你别想蒙混过关,老实交代吧。
小阎王实在不知道咋交代,交代啥,只好闭口不语。三队的磨道大声说:“小阎王快睡着了,红卫兵小将们上去让他清醒清醒。”话音未落,六七个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就冲上了讲台,站成两排,把小阎王当成一口袋粮食,忽悠搡过来又忽悠推过去,一会儿就把他给推晕了,他在两排人中间胡乱蹦跶,觉得两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脑袋像个吹饱了气的猪尿泡飘浮在半空中,这几个红卫兵见他忽然软软地快要坐到地上时,猛地将他拽起来,大声喊道:“赶紧老实交代。”
小阎王估计自己的脑子在红卫兵的推搡下,已经被晃荡成了白汤,“赶紧老实交代”的一声怒吼像在他这锅白汤里点上了卤水,散乱的脑浆马上凝成了一片片豆腐花儿,他突然像引燃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地说开了:“我就是对当今社会不满,革命革命越革越穷,好好的地就是不长庄稼,好好的人就是不干人事,一天八两粮食还不如个牲口哩,这辈子转个人算是倒了血霉了,我……”
人们再也听不下去了,于是喊起来口号:打倒反革命分子小阎王!小阎王是坏分子!坚决和小阎王斗争到底!坚决和小阎王划清界限!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把小阎王打倒在地,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学校窑洞里翻腾着革命的声浪,震得窑顶扑簌簌直往下掉土,小阎王突然咣叽一声仰到地上,气挺了。气挺一般发生在妇女们身上,就是急火攻心背过气去了,表现为口吐白沫,直翻白眼,全身僵硬,跟死人一般。宝灯说:“快快快,快把他扳搉过来。”几个有经验的男女上来,有的给他掐人中,有的把他的两腿使劲儿窝起来盘住,过了一分钟,小阎王哼哼两声,醒过来了。大侉子跑上来骂道:“尽给惹麻烦,死了正好,叫他活过来干啥?”宝灯说:“想得倒好,不能让他这么便宜就死了,还没整够他哩。”
第二天一大早,狼小在街上喊:“有人寻无常啦,有人寻无常啦。”农村人好看热闹,听见有人呐喊马上就起来了,一会儿街上就站满了人,互相着急地问,谁上吊了?谁上吊了?肯定是小阎王害怕批斗想不开寻无常了。磨道说,刚才好像是狼小呐喊哩,我去给你们打听打听。还没等磨道回来,狼小就从家里一瘸一拐地过来说:“菜小在南沟寻无常了。”人们吃惊地说:“咋是他哩?还以为是小阎王哩。”
人们觉得上吊的不应该是菜小,菜小尽管是个瞎子,可他又老实又喜人,太意外了;假如上吊的换上是小阎王,人们就觉得不意外了,他污蔑毛主席,他反动,他是反革命,他就该死,只有他去寻无常才有道理。小阎王也从家里出来了,也是急急毛毛地打听是谁想不开寻无常了,磨道说:“都以为是你哩,没想到是菜小寻无常了。”小阎王说:“****,盼着我死啊?你的意思是上吊的应该是我啊?****,我哪儿对不住你啦?”磨道说:“你不是对不住我,而是对不住共产党毛主席,你忘本了。”小阎王说:“你确实应该感谢共产党毛主席,要不像你这样的懒汉早饿死了,根本用不着去爬树上吊。“磨道说:“我看还是没有好好整你,等今儿黑夜咱再说。”小阎王说:“别人说我服,你这种无恶不作的东西,弄死我我也不服,把老子逼死了第一个上门讨命的就是你。”
活着如猫,死了如虎。老老实实、绵绵善善的菜小,往树上一挂,样子非常吓人,眼珠暴露,吐着长舌,满脸黑紫,绝对一个阴间的厉鬼。除了妇女老人,许多人都跑去南沟看稀罕儿了,一看见就马上后悔了,尽管赶紧捂住了眼睛,但瘆人的场景和恐怖的模样,一下子就飞印到了脑海里,几个月也无法抹掉,特别是夜里闭上眼那才害怕哩,外面无论是狗叫驴叫还是鸡叫猫叫,脑袋里都会扯上菜小暴露的眼睛和吐出的长舌。
夜里继续批斗小阎王。批斗会一开始,磨道提出叫大侉子一块儿上去低头认罪,大侉子走到讲台上说:“自从听说小阎王污蔑毛主席后,当天夜里我就跟他分开住分开睡了,我要和他划清界限。”磨道说:“还在一个锅里吃饭那不能算划清界限。”大侉子说:“明天我就跟他分灶吃饭。”磨道说:“住在一个院子里也不沾,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就不信你俩不在一块儿说话,不在一块儿放屁。”大侉子说:“那我跟他离婚行不行?”磨道说:“你已经染上了他的流毒,离了婚也得批斗你。”
“啊——”突然一声惨厉的叫喊,小阎王撒腿跑下讲台,人们赶紧把他抱住,磨道大声说:“你个反革命分子你想干啥啊?”小阎王声嘶力竭地嚷道:“****奶磨道,逼得老子家也没了,老婆也没了,我没法活了,我也去南沟寻无常,我和菜小厮跟上走啊。”
人们好不容易才把小阎王又拾掇回讲台上。宝灯说:“小阎王,你吓唬谁哩?你别想拿死逃脱挨批斗啊。”小阎王说:“我不是吓唬你们,我真不想活了,我犯下这么严重的罪过,只有用死顶罪了。”磨道领头喊起口号:“打倒小阎王!”“坚决和反革命分子斗争到底!”“无产阶级**********万岁!”
宝灯说:“下边,大伙儿继续揭发小阎王的反革命罪行。”可下边忽然一片寂静,人们一时想不起来小阎王还有啥罪行。磨道说:“我想起一点儿,小阎王小时候脱过老师的裤衩,还脱过女同学的裤衩,说明他从小就是个大流氓。你说有没有这事儿?”小阎王说:“有有有,我承认,我认罪。还有小时候咱俩在男厕所墙上挖了个窟窿眼儿,偷看女生尿尿,还有咱俩当着女同学掏出鸡鸡比大小,还有……”磨道赶紧打断话说:“光说你的事儿,别连挂我。”台下有人大声说:“闹了半天,磨道你也是个大流氓啊。”轰一声大笑。王吉合站起来说:“都严肃点儿啊,这是开批斗会,又不是耍西洋镜儿。小阎王侮辱伟大领袖,罪该万死,你想寻无常上吊死一回就沾啦?不过他说自己罪过大,用死去顶罪,这点儿算是他认识深刻了,但不能算彻底,以后不仅要游他的街、批斗他,还要劳动改造他,啥时候运动来了,他和王大门一样都是斗争的对象。打倒小阎王!无产阶级**********万岁!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
大伙儿正在跟着王吉合喊口号的时候,狼小悄悄把登科叫出去说,黄昏在阁老沟发现一个可疑的人,估计就是那个周玉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