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鞋底子,果然是小凤英落在大瓮上的。
那时候,农村人的鞋大都是妇女们自己做的。春期里,妇女们都要做几张夹纸,然后塞到炕席地下压着,等做鞋的时候拿出来用。做夹纸,就是在案板上抹一层面糊贴一层布,布都是从旧衣裳上撕掠下来洗干净的片片块块儿,这样粘贴个三四层后,把案板放到太阳底下晒干,揭下来就是夹纸。鞋帮就是用夹纸剪裁成的,在上面再抹上面糊粘上裁剪好的新布就成了鞋面。鞋底子的夹纸就厚多了,得粘贴十来层布,做鞋时,先裁成脚样,再在两面粘上白布,然后就开始纳底子了。纳底子,就是先拿针锥在底子上扎眼儿,再用搓好的细麻绳儿纫上针,顺着针眼儿在底子上纳成针脚,这样做成的鞋底子很耐穿耐磨。同样是纳底子,有的娘们纳出的底子,不仅针脚大,而且横竖不成行,歪三扭四,另外还把底子随便乱扔,不管啥时候拿起底子就纳,赶纳好,那个鞋底子早黑得跟个山药面饼子差不多了。
小凤英纳底子是很讲究的,不仅底子上的针脚要小,而且要横竖成行,还有关键一条,就是纳完后必须保持鞋底子干干净净、鲜鲜亮亮,不能有一点儿污了黑了。做到这一点非常难,那时候妇女们又不能整天光做针线活儿,不是上地劳动就是打泔水喂猪,一会儿刷锅做饭一会儿洗褯子把尿,随时就得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也随时想拾起针线活儿来做,这样很难保持手时时刻刻干净。小凤英想出个法子,她把旧袜子的上边一绺剪掉,洗干净袜筒装在身上,纳底子的时候就掏出来戴到两个手上,这样就弄不脏鞋底子了。别人说她,哎哟,穷讲究个啥哩,鞋底子是着地的东西,迟早都得踩脏,白也是一时的事儿,也就是眼看着好看,赶穿到脚上了一样儿。小凤英的观点是,新鞋就是新鞋,不管以后黑不黑、脏不脏,反正穿到脚上之前就得白凌凌、鲜亮亮的,人穿上也显得精神儿。
纳底子的鞋,大都是一顺儿鞋不认脚,新鞋还得两个脚换着穿,这叫踏鞋也叫拍鞋,刚穿时夹脚,越穿越松。纳的底子怕水,沾上泥水肯烂;另外鞋底子在白草上走一会儿就打滑,容易摔跟头,所以上山之前最好先在土地上蹭蹭,要不根本不敢穿着鞋下坡,有时候人们干脆打赤脚,或者坐在坡上往下滑,赶滑下来停住,屁股上往往蹭出个窟窿,放屁方便了,可看着实在脏眼。
王吉合脱下水鞋,从三屉桌下掏出布鞋换上。这双鞋是小凤英给他做的。开始王吉合不让小凤英给他做,而且说话还很难听,他说:“王大门还没死就叫我穿上富农的鞋啦?我就是赤脚也不穿富农老婆做的鞋。”为了弄清王吉合的脚大小,小凤英费了好大劲儿,跟他要鞋比比不给,问他多大的脚不说,最后还是从他留在驴圈场的土脚印上得到的尺寸。小凤英心里想,真是个驴人驴脾气,要不是看你没人管,才懒得理你哩,省下那口气还暖肚子哩。王吉合好像看透了小凤英的心思,心想,做你也白做,反正我不穿,反正不跟地富反坏右坐到一条板凳上。等王吉合穿的鞋破得连脚也挂不住的时候,无奈还是拿出来穿上了,没想到挺合脚,至今他还纳闷小凤英做的鞋为啥这么可丁可卯哩。
王吉合从大瓮上拿起鞋底子,往自己的脚上比了比,大小正好,心里便琢磨,莫非王大门的脚跟自己的一般大小啊?真****恶心,原来我穿的鞋还真是富农分子的啊,他凭啥跟我的脚一般大小?他凭啥穿的鞋和我的一模一样?王吉合想把那个鞋底子扔到外边场上,他快步走到门口,正要拉门时,队长歪歪推门进来,见王吉合手里举着个鞋底子便说:“吉合叔,你这是干啥哩?”王吉合生气地说:“不知道这是谁个破鞋底子,我给它扔了。”歪歪劈手夺过来鞋底子说:“别价,可能是后晌哪个妇女落到这儿了,人家好不容易纳了半拉子了,扔了算个啥事儿啊?”
歪歪说着把鞋底子放到了三屉桌上。王吉合问,有事儿啊?歪歪说,也没啥大事儿,就是刚才在街上碰见狼小,他格扔了一句,好像说是看见秃爪把没收的麸子又弄回去了,我来问问有没有这回事儿。王吉合歪着脑袋瞅瞅歪歪,阴阳怪气地说,是我叫他弄回去的你信不信?歪歪巴瞪巴瞪眼说,我不信,你不是那种人。王吉合说,那不就得了,狼小抓住秃爪的赃物啦?歪歪说,不知道,没听他说抓住了。王吉合说,别忘了,他是狼不是狗。歪歪说,那就放心了。王吉合说,我看你就是对我不放心。歪歪说,没有没有没有,听大队的人们说你都快当县里的典型了,哪敢对吉合叔你不放心啊?王吉合说,啥点心,还饼干儿哩。歪歪说,你快做饭吧,我回家了啊。
黑夜,王吉合又做了糜。糜暖胃,热热乎乎吃两碗,还能出一身汗,就是有个病痛儿啥的,也便就势儿缓解了。王吉合就着老咸菜,吃了冒尖儿两大碗,后晌被雨淋过的身上不那么一紧一乍的了。他每次吃了饱饭,就想马上吸烟,两袋烟下去,眼便有些眯瞪,于是歪到炕上,想歇一会儿再过去给牲口填草填料,没想到竟迷糊上了。迷糊中,听见有人推门进来,这时他睡得正黏睁不开眼,只听那脚步声在地上转了一圈儿,然后走到了炕前,小声说:“哎,看见我的鞋底子没有?”小凤英的声音。他合着眼问:“谁啊?”小凤英说:“你咋了?想喝水啊?”他猛地坐起来睁开眼说:“哎,咋是你?你来干啥?”小凤英说:“我来找我的鞋底子。”王吉合说:“在三屉桌上,以后少把富农分子的东西往我这儿放啊。”小凤英说:“那是给你纳的鞋底子,后晌忘拿走了,我拿上走了啊?”
小凤英说着就往桌子跟前走,王吉合突然问:“现在啥时候了?”小凤英说:“半夜了,人都睡了。”王吉合说:“这么迟了你还来?”小凤英说:“早了俺又不敢来,没事儿我就回去了啊?”王吉合没说话。小凤英转脸看到王吉合站在炕下转圈儿,便咽了口唾沫,去把门插上,吹灭了灯,然后摸到了炕那边。……
外面突然有人拍门,吓得王吉合猛地爬起来,慌慌张张地小声对小凤英说:“快快快,快去那边窑洞,快快快。”小凤英抱着衣裳,借着圈那边保险灯的光线,蹑手蹑脚地穿过过门,往那边去了。外边的人又拍了几下门,大概是听不到王吉合的反应,转到窗户底下呐喊:“吉合,明儿早给留个驴,我碾点儿面沾不沾?”王吉合一听是酸枣,便没好气地喊道:“啥****时候了才来问驴?”他真想一口回绝了她,可一想到跟小凤英的半拉子营生,就马上痛快地大声说:“沾沾沾,用吧用吧。”
皇沟人把两口子的那点事也叫做营生。王吉合趿拉上鞋,拽上那条破褥子,去了那个小窑洞。……
小凤英嘴里小声念叨:“一百零五、一百零六……”
王吉合说:“刚开始就一百零五啦?”
小凤英说:“接着刚才哩。”她嘴上说话但不误心里记数。
王吉合说:“瓮里的玉茭不多了,就剩一口袋麸子了,你记不记数儿吧,记了也白记。”
小凤英说:“一百五十八,给不给都得记。”
王吉合说:“那就麸子吧。”
小凤英说:“麸子也沾,一下十把。”
这时,槽里有两头驴不知为啥忽然撕咬起来,啊啊嘶叫着,扯着槽上方的横杆嘎嘎乱响,咣叽一声,横杆掉到食槽上,惊得王吉合从小凤英身上蹦了起来,大声骂道:“****的们,你们就是不能让老子安安稳稳办点儿正经事儿,看老子咋过去收拾你们。”
王吉合正要过去收拾那两头驴,低头看到小凤英还在那里躺着,便说:“你咋还不起来啊?”小凤英说:“不啦?”王吉合穿上裤子说:“我先过去教训****们一顿。”小凤英说:“一会儿还不?”王吉合说:“还个屁,再闹就把驴圈也盘给你了。”小凤英坐起来嘟囔道:“折腾了两回,还是个半拉子营生。”王吉合说:“既然是半拉子,那这回不算了啊。”说着就往外走,小凤英拽住他的裤腿说:“别,实在是揭不开锅了。”王吉合说:“那你过去到瓮里随便挖吧。”
小凤英听了很高兴,心想,这回倔驴开眼了。她穿好衣裳,去外间屋山墙根,错开第三个大瓮伸手进去摸摸,空的,再错开第五个大瓮,一摸,就剩下个瓮底子一点点玉茭了,心里骂道,抠逼,光****知道闹就是舍不得出血;管它多少哩,她解开腰带,扎上裤脚,拿瓢刮了四五瓢玉茭倒进了裤腿里。但她还是觉得吃亏,便又掏出腰里的大书包,摸到炕头的面瓮,拿里边的小碗挖了多半书包玉茭面。
王吉合还在那边收拾驴,可没听见他的打声,只听见他的骂声:“……****的,每天不知道干活儿就知道个吃吃吃,你个贱骨头,你还把老子吃穷哩,你还把老子气死哩。……”小凤英觉得王吉合这是在骂她,是啊,自己就是个贱骨头,为了这张嘴,脸都不要了,跑到驴圈给人家当牲口换几把驴饲料,唉,自己还不如一头驴哩,咱还不如驴硬气哩。想到这些,小凤英真想解开绑腿带儿,把里边的粮食给他抖落一地,宁可饿死也不再耍这贱了,但她没舍得这么做,还是拖着坠坠的两腿,一手提着书包,一手拿着鞋底子,悄没哑声儿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