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社的大年初一
山西盂县上社镇,平山团的驻地,1938年大年早晨,一片寂静。华北沦丧,村落已不燃鞭炮。平山团的战士们端起一碗白开水,加上几粒盐,再盛一碗红高粱米粥,就是大年的早餐。以往的大年初一,再穷的家庭,哪怕是红薯面、荞麦面的黑饺子,也总能吃顿饺子,没想到部队这样苦!离家不久的平山子弟,陷入了极度的思乡当中,许多战士吃着吃着就哭了……
栗 家 叔 侄
栗家叔侄几个此刻都聚到三营(栗政民整编后当了副连长,后为三营的教导员。栗政通和栗吉子在三营做侦察兵,栗政治在团里的后勤部门),虽没有吃上饺子,他们还是面朝家乡,郑重其事地给祖宗磕了头。接着栗吉子给父亲栗政治,叔叔栗政民、栗政通拜年。吉子辈分小,人却比政通叔叔还大一岁,但他按照拜年的礼节,口里叫着“三叔,给您‘老’磕这儿了!”扑通一声就给政通磕头。大家被他的搞笑动作逗乐了。
政通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外皮干透的石榴,递给吉子。吉子笑了,说,给三叔的头没白磕,还给个压岁石榴啊!栗家的院里有一棵繁茂的石榴树,果熟时,奶奶连小枝一起摘下来,挂在墙上,直到过年才给孩子们分吃。这是前几天栗建周(抗战后,他卖掉自己的药铺,参加了晋察冀四分区的商贸工作,筹集抗日物资)路过时,奶奶专门给带来的。吉子把石榴掰开,红润润的籽粒,晶莹剔透……一家人又开始思乡……
政通看到吉子的鞋破烂不堪,鞋底子磨了个窟窿,走路硌得慌。政通左翻右找,找了一块破布,叠一叠,给吉子当鞋垫,堵住鞋底的洞。当时八路军就是这样,军装没有,就你穿上衣,我穿下衣。鞋也没有。很冷了,他们看到南方来的团首长们还穿着草鞋、单衣。在极度艰难的状况下,有人不免想开小差了……吉子说:“要是咱家的人也不想干了,全团恐怕就没什么人了。”一句话说在栗家几男儿心里,生出了暖暖的自豪感。
父子兵
一阵熟悉的秧歌声响起。大家出去看。原来是宣传队的另一个“父子兵”张童河来了,他和三营的桃园学唱秧歌,两人对唱,有滋有味地唱了起来,也算是苦中作乐吧。两人都唱旦角,唱的是《借髢髢》,张四姐向王大嫂借髢髢(类似假发,装饰品)去赶集的事。絮絮叨叨的,但细听起来还挺有趣。又唱《安安送米》,“安安”声声呼唤“娘”,把院子里饿着肚子的战士们又唱哭了。
张童河是田兴村的,读过几年小学,他的父亲张知善是共产党员,村里来了120师的宣传队后,村里一下子有42人报名参军。张知善就带着儿子张童河一起报了名。等到了洪子店,体检和谈话时,战地服务团的干部们一看,张童河才12岁,个子很矮,瘦瘦弱弱,步枪都拿不动,别说跑步打仗了。于是,给了他一块银元和一包盐,让他回家。
张童河一见就急了,本来高高兴兴跟着父亲来参军的,现在让他回去,一时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呜呜地在招兵站哭了起来,一边抹眼泪一边坚决地把钱和盐退给兵站,非要参军不可。
恰好,团部宣传队的几个人路过,一位叫朱瘦铁的女八路看见张童河哭闹,看他的模样挺周正,就替他说情,让他参军后可以到她的宣传队来工作。朱瘦铁是东北的流亡学生,是当时团里的唯一女干部。张童河终于如愿以偿,在平山团的宣传队,跟着朱瘦铁唱歌跳舞演话剧,成为解放剧社的主要演员。到1939年,剧社合并到359旅的奋斗剧社,到达延安后,张童河与剧社全体人员到鲁迅艺术学院学习。张童河因为在团宣传队,大家都认识他,都知道他是父子同时参军,连王震、陈宗尧都喊他“父子兵”,比栗吉子父子的知名度还高。
桃园
桃园的大名叫张志成,家是平山县最靠山西的一个村子,叫河西头。当年栗再温带领的游击队,曾多次到他村活动,桃园非常机灵,帮助游击队隐蔽。他和栗政民也很熟悉。
平山团的动员参军,桃园发动了全村32名青年参军。桃园很有灵性,学秧歌的旦角像模像样,性格也比较软弱胆小。他在洪子店二高只上过半年学,因为家里穷,只好辍学。他工于算学,打得一手好算盘,部队整编不久,他就到后勤财务工作。桃园有个口头禅,一开口就是,俺们老百姓如何如何,所以得了外号“老百姓”。
会唱旦角的桃园爱写日记,给我们留下了平山团转战的比较完整的日记。把每天经过的村庄、翻越的大山、行军的里数都记得清清楚楚。最让我感到惊讶的是,日记里有这样一句简单的话:“11月1日。由宋家店出发,经中罗湾到定襄南庄住。在这里杀了一个开小差的。”以前,我们关于共产党八路军的文字阅读中,从来未读到过这样的字句。今想,这些放下锄头拿起枪的农民子弟,有的还没有强大的自制力啊。但共产党的部队,更有铁的纪律!
多年后,他的儿子在整理日记时,发现了他这段非常复杂的心路历程。他的日记有一部分是抄录的家谱,把他们家三五百年的历史一一记录着,转战南北也像宝贝一样带在身边。难道这是他的护身符吗?当他们参加平山团出发时,全体的参军人员都到村边的庙里去磕头,唯独桃园不去。把他母亲急得直撞墙,他是家里的独子,母亲早早给他成家。他的媳妇带着几个月的孩子也哭天抹泪,不知他这一去还能不能再活着回来。
这个没有给神佛磕头的桃园最后寿终正寝,而这一次参军的32人,只有两人活到了新中国成立后,其中一个就是桃园。桃园这样写道:
“于是,我首先报了名,又说服大家参加,组织了30多人。第四天,我们到洪子店,带上铺盖去会操,集中起来住,编入了平山团。这时候有人怨我。懊悔报了名。我也认为当兵不是好职叶(业),怕打仗受罪,有些动摇。但又觉得开小差不光荣;又怕(回去后)没回去的人的家长找我麻烦。后来部队出发了,就离开了本地,我就参加了革命……入伍后,叫我当分队长,我不敢当,怕得罪人,就让我当了班长。”非但不当队长,他连入党都拒绝过,他很害怕从此回不了老家。
在他参军后不久,他的舅舅带了一个人找到部队,想把他替代回家,理由是他的母亲病了,想他哭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让他回去探望。但他没有回去,一是没有批准,二是他认为舅舅是来骗他回去。不久,他真得到母亲病逝的消息,他心里难过,暗地里抹眼泪,但却毅然决然地跟随着平山团转战。
他的儿子在回忆他时,总结了他性格的矛盾性:“一个软弱的人,一边走一边产生痛苦、牢骚、绝望、动摇;一个坚强的人,一边挣扎一边会产生决心、信心及只有在这种环境下才能产生的(并非天生的)惊人的吃苦能力和坚毅。”
平山子弟的成长正是在这样的磨炼中,思想渐渐变得明晰和坚定。
比武
院子里,又热闹起来。原来是王家川和白润雪比画起拳脚来,他们俩都会武术,参军前是县里武术会的骨干。王家川长得宽眉大眼,敦敦实实。白润雪的名字和他的相貌反差巨大,他长得五大三粗,浑身黑黝黝的。因为出生那天下雪了,起名润雪。他的堂弟也参军了,分在二营,大概根据其力大魁伟的形象而叫白大壮了。平山是个山区县,起名字却很讲究,有文化的很古雅大气,没文化的也别致。常常大小伙子叫着女性化名字,说是好养活。我后来看过平山团的烈士纪念碑,瑞章、文治、怀其、昌厚、银珠、银雪、春英、秀玉、秀女,几乎都是美好的名字,很少有二狗子、三娃子之类。
分到旅教导队的张致祥是个教师,岁数大一些。他的弟弟致勇也是个大力士,体格健壮,脾气暴躁,和白润雪是师兄弟,也是结拜的干弟兄,一同跟着焦大师学洪家拳。他兄弟两个的父母早亡,是哥哥张致祥靠着一个亲戚读书后找到一份教书的职业,辛辛苦苦地拉扯弟弟长大,兄弟感情如同父子。弟弟成天咋咋呼呼的,最怕哥哥训斥。比画一阵武术,饿得没有劲头,忽然大发牢骚:“俺是看见八路军能吃白馒头,这才跟着来的,谁承想天天喝他娘的白开水,还不如回家拉大锯呢!”看见哥哥瞪他,才收敛些,委屈得什么似的。
还有一个家庭团队,今天也在团聚,就是刘光锡的家族的子侄、徒弟。42岁的刘光锡带着光天医院的大夫们集体参军,成了718团卫生队的主力了。他身体很差,营养跟不上,大夫也是满脸憔悴。
大家感叹一番,谈论彼此熟悉的家乡的风俗典故、传奇故事。因为亲人乡邻在旁,彼此多有依托,寒风里似乎裹挟了一些精神慰藉,他们并不觉得彻骨的寒冷……
娘,给俺捎一双新鞋
高街(村名)鞋,不寻常,
每对缉鞋口,对对斤二两。
前五趟,后五趟,腰里密密纳三趟。
底子大,帮子小,穿上合脚好打仗。
——阜平民谣
1938年3月初的一天,喊喊吹响了平山团的冲锋号。喊喊是三营的司号员,他是个孤儿,无牵无挂,个头小,不识字,做不来其他工作,每天刻苦地练习吹号。今天,这些没有枪的战士们将进入激烈的战斗,地点是山西崞县田家庄,这是平山团组建以来独立作战的第一仗。
当时,平山团在崞县(今原平市)一带整训。卢沟桥事变后,日军以30万兵力,沿着平绥、平汉、津浦三条铁路大举南下,叫嚣“三个月灭亡中国”。120师奉命在沿着同蒲路一带的晋西北扎根,开展游击斗争,建立起稳固的抗日根据地。同蒲路是日军向南运送兵力和物资的重要通道。根据地的建立对山西的日军威胁很大,所以在2月,日军纠集一万余人,对晋西北抗日根据地进行围攻,相继占领了岢岚、神池、宁武等7座县城,严重威胁着我党中央所在地陕甘宁边区。王震旅长挂帅,决定收复失地。718团作为主力团,参加了收复7座县城的会战。到4月1日,日军侵占晋西北的7座县城全部光复。
一场小雪过后,田家庄一带分外宁静。原来日本的一个运输中队拂晓前从原平开往崞县,乘汽车进到田家庄附近时,下车搜索,没有前进。刘德元带着两个连的战士在前夜奔袭几十里,先期到达田家庄不远处埋伏,密切监视敌人。栗政通奉命飞奔团部,报告了作战参谋刘仁。团部就在田家庄一户地主大院里,此刻正在开会,各营职干部都在。刘参谋报告后,陈宗尧精神振奋,马上决定打这个伏击战。即刻下达作战部署。自己拿起望远镜,飞奔战场。
很快,他们听到了远处的枪声,原来,刘德元带领两个连已经和敌人接火了。须臾,陈团长等人赶到战场附近,问明情况,奔上一个山头,查看战况。陈宗尧回头说:“快去告诉刘德元,再加一个连上去!”刘仁迟疑道:“三营新兵多,许多战士还没有枪……”陈宗尧急挥手:“上去,上去!新兵靠在战斗中锻炼。没有枪,到敌人手里去夺呀!”栗政通飞跑传令。很快,三营又一个连奔向前线。栗政通看到吉子跑步行进在队列中。叔侄两个擦肩而过,吉子的脸上很紧张,朝政通做了个鬼脸,似乎想缓解绷紧的肌肉。政通瞥一眼奔跑中的吉子,发现吉子光着脚。吉子的鞋早穿烂了,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破布包住脚,此刻猛跑起来,裹脚布早不知踪影,只好光着。****的脚印深深印在浅浅的薄雪上。政通看自己的脚上,鞋子也已经破烂不堪,母亲离家时,给他多拿了一双鞋,他节省着穿。而吉子和大多数战士一样,早就无鞋可穿。
战斗打得很激烈。曾埋伏在公路两侧的一位三营战士王冠章后来回忆道:“……上午9点多,日寇的汽车队嗡嗡地开了过来。战士们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出击,副排长范银春小声说:‘沉住气,不要动。’大家的眼睛都盯着公路上飞驰的汽车,1000米、500米、200米,越来越近,眼看就到了跟前,真希望事先埋好的地雷轰轰轰连续爆炸,把日军车队送上天……”
这类似今天的影视镜头。然而,事实是日军骑兵探索人员早看到雪地上杂乱的脚印,车队停止前进,慢慢向道路两旁搜寻。三营等不及了,迅速向敌人发起了冲锋。日本部队装备良好,作战反应迅速。车上的鬼子迅速占领路边一些高坡,顽固抵抗。平山团的战士们没有枪,每个人只有四五个手榴弹,此刻都冲上高地,轮番向公路上扔出手榴弹。陈宗尧提前预计,这样的伏击战,手榴弹的作用会很大。果然,转瞬间,日军汽车多被炸坏,车队瘫痪。
最后,战士们的子弹打光了,敌人也死伤大半。就跳出掩体,跟日本鬼子拼刺刀。一时间,新老战士一齐冲向鬼子,以绝对的优势团团围住敌人。栗吉子等一群小战士,扔完手榴弹,各自拿着红缨枪、砍刀,也往前冲杀。陈宗尧在远处山坡上从望远镜里看到他们,高兴地连说:“行,行,新兵们有股子劲头啊!敢上去就是好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