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往往玩着把人们托起或坠落的游戏,也有开着让人蒙冤受屈的玩笑,毫不留情地证明他是黑色的幽灵。在“地富反”三种黑类分子的类型中,地主分子是属于最窝囊的阶级,因为他是剥削劳动人民,钦定的敌我对象。翻开小学语文课本,就是小孩都知道,万恶的旧社会尽是地主血债累累、坑人害人的故事。因此,地主是永不得翻身的********,应该承担社会的斥责、受到群众的管制,这种思想扎根于人们的心里,也烙印在地主阶级的脸上。
一九五〇年,父亲他还在温州商校里念书,应该是学生的成分,谈不上是什么靠剥削劳动人民的地主阶级。到了一九六四年全国普查户口期间,母亲在无意间把父亲当时的年龄虚报成十八岁,但实足年龄只有十七岁。在当时激烈的阶级斗争中,特别是在农村里有着某种特有的情绪与态度方面的因素,一位不懂法则的文盲大队长,坚持说父亲是地主,用强硬的措辞把父亲定成是年龄及格的地主成分。当时人民公社公安员来调查新确定的阶级成分,只是走马观花地听取了大队长的片面之词。十岁的你在旁边听他俩讨论着,因为还小并不知阶级成分的严重性。
父亲被戴上了地主成分的帽子,后在群众大会上公布地主的三类分子,又上了大队黑色阶级的名单,他是最年轻,也是最受委屈的一个地主,在当时也可以说是绝无仅有的。也许父亲是地主的材料,两个兄长分别在香港台湾,是典型的敌我对象。俗话说,深山没大树,竹篙做长杆。在阶级斗争激烈的时候,只能用父亲来顶替训话或批斗而已。
父亲在大会小会上被批斗着,每到了晚上开群众大会的时候,还要同几位老地主一起驼着背从小学里背回一摞摞的长凳,还有自己家里所有的凳子,给会场的贫下中农坐着听批斗。父亲感到很冤屈,无处去诉说,每天总要磨损着自己的人格,过着忍辱负重的日子。因此,他经常到人民公社、上县政府去申诉。有一次你跟随着父亲,才知道阶级成分的可悲与可恨。父亲被人民公社的政治干部辱骂得狗血淋头:你想翻案?真是异想天开!这样的复杂历史关系,你闹什么清白!父亲每次回来脸上总是阴云密布着,一路上跟在背后的你步履沉重似铅。
阶级斗争越演越激烈,地主家庭越来越苛刻地受歧视,就像过街老鼠似的人人喊打,甚至如法炮制地对待着地主的下一代,说成是“牛鬼蛇神的狗崽子”。把适龄青年应享有参加的资格都取消不存在。家庭的贫困父亲负担着九个半的人口,因祖母和你们在一起,有一半的口粮是从堂哥那里要来的。弟妹们就像垄上萝卜似的艰辛成长。每年父亲还要接受大队所管制分配十天的义务工,生活总是紧迫地维持着。但有关部门只在口头上证实他是学生成分,而且一时半会儿又落实不了。沉默寡言的父亲与家人就像被打上了不可抹去的烙印,根深蒂固地丝毫没有得到人们的同情。好心人也在胆怯接近阶级成分的黑色幽灵,也怕着玷污了他们的政治生涯,玷污了他们人格的清白。父亲只是对那些关心怜悯的人们,心中感恩戴德着。有时他用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精神胜利法”自我安慰寻找着平衡。但是他始终渴望着阶级成分能得到更正,他有一种百折不挠的精神,在空虚孤独中度过那些耻辱的日子。
那是一个震惊中外的一九七一年,以为阶级斗争能松弛下来。但是恰恰相反,更加激烈地“反修防修斗批改”运动来了,阶级斗争为纲放在运动的最前面。总之,要在“地富反”的头上找出几只虱子,或什么应该找的东西,紧张地提高阶级的警惕性。由于父亲的阶级成分一直没得到人民公社与大队的更正,在无可奈何之下,他想到了在县政府工作的娘舅表弟。因为表弟是县政府某办公室的主任,又是阶级斗争运动年代红色的干部。
为了拜望表叔目的很简单,想要通过表叔证明父亲一九五〇年还在温州商校里念书。大清早就起床,你随同父亲步行了三小时左右才到达了县城。你们进了县城还没到中午下班的时候,只好在表叔的宿舍外面等候了一个多小时,父亲才在稀疏的人流中看到他骑着自行车回家。你们就赶紧地溜进了他的家,见面寒暄后,首先把满篓沉甸的螃蟹放在餐厅角落里。表叔坚决地拒绝给他送东西,脸上挂着严肃的表情,甚至反感你们进他的屋里。父亲解释说,这是你们在近几天夜里用网搂回来的,不是花钱买别人的。然后父亲直截了当地诉说被大队冤屈戴上地主帽子,从衣兜里拿出更正申诉的稿纸,请求他向政府部门反映证实一下。表叔阴沉着脸色,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把你们推出了门外,撵你们快点离开,坚决要你们拿着螃蟹回家。父亲急着寻找一个盆盂倒出篓里螃蟹的机会都没有,使你们十分紧张而尴尬地退出。或许那时表叔怕被别人看见有人给他送礼,玷污了他的政治生涯。
这个上午,父子俩赶了三小时坑洼不平的石头路,中午又饿着肚子提回了螃蟹,而你走的时候不死心地回过头来,看着整幢宿舍楼陌生的了无生机。亲情在哪里,至高无上的阶级兄弟在哪里,你们是被错划分界线的幽灵,就连走亲戚也成了黄鼠狼给鸡拜年。
汹涌澎湃的历史潮流中,一代灵魂已彻底地被丑化,甚至影响着无辜的下一代——在惊恐胆怯中过日子。你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到青年的所有惧怕,所有童年的游戏里面都有它的阴影。记得刚一懂事就走进它的恐怖之中。尘世的炎凉,亲人见面不敢相认的世界,在回来的路上回忆展现着。而且你又在思索着童年的忧伤与坎坷,父母的阶级成分已经注定你的命运。“投胎做何选择”,阎王爷把你的魂魄在混沌之间送进了娘胎,根本不在意你的哭喊而不愿投胎。你小小年纪为什么总想到虚无缥缈的灵魂呢?
秋季是成熟充实的季节,田野上那一大片黄澄澄的稻浪,在阵阵秋风之中起伏着向你推来,头上所戴的斗笠几次被阵风吹落,狼狈地在地上翻滚着。遗憾的少年似秋风中吹落的一片黄叶,那样地失意与孤单,还偏要经过路人的踩踏伤害。只有伏在篓里一丝不动的螃蟹所发出咝咝的细微声,所喷吐出的白泡沫从篾篓的缝隙间冒出来,也许它们在你的手里摇晃疲惫而入睡。
前几天的夜晚,想着那稻浪沙沙的秋风之夜,想着那月牙在高寒云中穿梭的深夜,想着那让脸上仍起着鸡皮疙瘩的鬼魂出没的坟场,前面还紧挨着一座孤寂的尼姑庵,因此背后更显得阴森而可怕,它的旁边围绕着一条冷清幽静的小河。这是一条连着十八拐的清水河湾,只有这条河是少有人来的地方。你在水里架起了一个个筋网,撒点白米,诱惑螃蟹爬进网内的乐趣,就能使你忘却了那多愁善感的思索生命,就能使你忘却了庵堂背后那凸出的狰狞面孔。那些赤裸裸没有入土的黑色棺木,像一只只睁盯着的独眼龙。而你不怕夜间鬼魂的出没,怕的是在白天里那些歧视的眼光。
专门带着耗费几个深夜守株待兔劳神逮的螃蟹去走亲却失望而归,父子俩像乞丐般被表叔推出门外的狼狈相,回家的几天里你心中一直定格着忧伤。你脑子里有一块解不掉的疙瘩阻隔着思想,阻隔着少年的前方之路。你怀疑着人间有没有亲情与友谊!父亲有十几个至亲的表兄弟,在阶级斗争的岁月里,却疏远地如同陌路人。
由于家庭的困难紧迫,你被迫离开家乡到了闽西最偏僻的山区里做徒工。一年后,你接到祖母逝世的电报,虽然心急如焚地想着回家,却因为还是学徒工,师傅坚决不同意你回家给祖母送殡。后来听父母说,在县城当官的表叔没来给祖母送殡,说是不敢相认——地主婆是他的姑妈,是害怕影响着他光明的前程。县城离我们村庄只有几十公里,不敢来就能划清界限吗?表叔是孤儿,从小就在姑妈家里长大。或许他的良心有所发现,祖母去世的一星期后,他才悄悄地经过了村里问起了祖母,客观地解释前几天工作繁忙脱不开身,遗憾地没来给姑妈送殡。
为什么我们的政策糟糕地连亲人都不敢相见,亲人死后都不敢来送殡呢?当时听说外国人认为我们的国家一穷二白,搞的是愚民政策。我们有大部分农村干部与群众,还总不服气地在阶级优越中自大着,闭关自守地走“红专”道路。
“******”倒台后,表叔已退到二线,不到六十岁就病逝了。祖母娘家只有的这一脉亲戚也影逝地走了,给我们遗留下亲人的隔阂与历史的记忆……
1989年6月于兴安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