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已是午夜一点多钟。透过玻璃上的冰花已无法看清外面的世界了。你只听到从厨房里传来的那些窸窣嘀嗒的细杂声,像少妇脱衣,像少妇擦身,又像是少妇耷拉着头发正在脸盆里梳洗着,又时不时地传来“噔噔”的脚步声……
这声音扰乱了你的思绪,这声音激起男女间的隐秘感,又使人浑身不安。你傻呵呵地停了手中的活,放好工具。你情绪似乎低落起来,困乏得无聊,进了厨房一瞧,水灵灵的少妇,头发湿的还在渗淌着水呢。你问大嫂:“这么晚了还没睡?”她只“唉”了一声,低着头悄悄地进了房间里。你把脸脚随便地擦洗了一番,心里在惶惑着,自我唠骂着:“该死的孽障,倒霉!这妇人今晚要耍什么花招!这么晚了,还独自在臭美些什么呢。”这声音只有你自己能听得清。你一个二十四岁的童男子,经受了多少次异性的撩拨、骚扰与诱降,这块处男地始终未经玷污。假如这块处男地,在今晚要是崩溃了,就好似天会坍塌下来,就好似被激流冲垮的决口,无法收拾,前功尽弃,使你堕落,使你毁灭。或许你的灵魂面对着镜子,辨出了邪恶与善良、美丽与丑陋并存的缘故。
上炕躺着后,天花吸顶那单百的灯泡,深夜那刺眼的光束,过猛地冲射着八九平方米的房间。你所躺的炕头下面开了个四方的口子,被搁进的大块柴爿正在烧旺着,似炼丹般的发红。少妇早已身躺西侧的炕上,饱满而性感的躯体正在有意无意地延伸翻滚……等待着某种臆想的到来。中间沉睡的一小女孩,阻隔了你和少妇的国界——边境线。炕真热真烫,她像念着谶语,又蠕动起那****的、柔软而又生机勃勃的肉体。冒烟般的空气,在整个房间里局促地运驰着。有一种从未闻到过的女性异味,夹杂着雪花膏刺鼻的浓香,似云雾那种吞噬的魔力,把你引进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她难道真的是一个女魔,放出色惑来诱你入瓮吗?
少妇毕竟是小学的校长,有些文化素养,又有些控制气氛的能耐,而且她又不像那种轻浮而不具价值的女性。她在几天夜里身体裸露着需求,但没有跨越过那道被小孩做成界限的边境线。只有咫尺的距离,难道你品尝了这一百多斤的肉体,就够你满足,够你神气,你就心安理得了吗?你就战胜了她诱人的魅力吗!以为只有你清高,只有你纯洁,只有你道德高尚,而她就是那种下贱轻浮的女性吗?
挨靠在火墙边缘躺着的你,满身尽是被些怪热的火炙烤,内心地燃烧着,使你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你只好寻找出压在褥子底下的那本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翻到阿Q哀求吴妈的那一页,“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后被赵大爷用大竹竿劈打的一瞬间。你好像被魔法驱使,打消了那本来不浓的邪念,慢慢地深入到书里,排除了无情的欲火。
假如你凭着勇气,去开拓,去搏斗,去爬上那两端旋涡样的峰巅;去云游,去领域,去攀登那凹凸不平的山脉,兴许这是一片滚烫的沼泽。
翌晨,她男人上夜班回来,那双审视着的眼睛,那种盯着的眼神,在你的脸上一直磨来磨去搜寻着,似乎你某处有什么遗漏的痕迹可找。而你侥幸地没有拉紧或收缩脸部的肌肉,面不改色地精神着,等待着对方袭击的到来。而你心里在琢磨真金不怕火来炼的俗语,何以受之胆怯呢。那个男人的眼睛没有了凶光,没有了恶意,在游移中看着你,甚至让你别扭而厌恶。
你在难熬的几天里,每到夜幕降临时,深夜那刺眼的灯火与肉体,照射着你几乎失眠了。使你整个心有些沉闷而困惑,在反思、遐想你那炼受着的灵魂。那些幼稚可悲的童男贞节的观念,都好似来源于道德,才能够资格学那些圣人与君子。
那个师兄粗鲁地骂了你:“丫的,你一个男人逞什么能,学什么贞操,要明白‘牛拴在早稻杆下,不吃才是死牛’的俗语。”北方那个流氓无赖的朋友曾经谩骂你是一个十足的冷性动物。不错,他媳妇请你去看的那一场电影,两人挨坐在一起,你未起一丝邪念动她一根毫毛,因此他才服了你。
经过了七年之后,真是冤家路窄。你所乘坐的这趟从大森林进发的列车上,对面座位上的就是她,还是当年的风韵动人。饱满的瓜子脸上细腻而光滑,只在眼角深处刻上了几条细微隐现的鱼尾纹。她一瞧到你这个冷性的动物,就倏地移开了目光,欣赏着窗外的雪景。欲想同她打招呼的你,感觉到自己寒酸而又邋遢的装束,有些配不上对方傲慢的神态。再说你已不是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有着漂亮而稚嫩的面孔。你经过几昼夜坐换车连续的煎熬,又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寒冬里,已无法抑制住全身的瑟缩与颤抖。深蓝色的中山装,早已扣紧到了颈部的位置,因纯毛衫穿的过厚,使脊背变成了贝壳的形状。你这样地狼狈,这样地落魄,她不先向你打招呼,而你又何苦还要这些可怜微薄的柔情呢?
你真想换换空气,找一个合适的位子,离她越远越好。可是车厢里连过道都挤满了乘客,所以无法挪动身子。这时你的脸上有些不自在起来,就连口里所吐出的气雾,都要散布到对方的脸上,似乎在偷偷窥视她是否发觉。你可怜巴巴地在她脸上再觑了几眼,寻找原来她那娴静、温柔、自然的面容。幻想向你莞尔的一笑,再次地出现在今天,那该有多好。而她依然的肃然,闭紧着那张樱桃似的小嘴,傲慢地凝视着窗外——远方。
似乎你心在愧疚,似乎你心在懊丧,似乎你是被抛弃过的男人,那种羞辱与失意,顷刻间黯然袭来,使整个大森林有些陌生起来。列车缓慢地在倾斜的山坡上颠簸着,摇荡着,载着你那空虚的灵魂……
1983年12月于漠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