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上山只有峻岭中一条螺旋似的小道,四周围全是清一色的丛林异木。每天清晨你都得踱到野外,观望着这里的天空、这里的云朵、这里的山脉与树林,听着这里的风声,这里的鸟鸣与早早出窝公鸡的叫声,还有在梯田里耕地的黄牛的叹息声。总之,这里的一切一切是原始天然的一幅油画。朝晖还没照进山坳的时候,看不清天在哪里,看不清雾里是否有婀娜多姿的仙女,听不清有丝毫风的细语,只有细微的山溪水潺潺的流淌声,还有树梢中鸟儿在鸣唱。
这里远离着世俗的尘埃,远离着忧伤的童年,远离着令人胆怯的阶级斗争,远离着乡亲们麻木不仁的眼光。在这块静谧而神秘的山坳里,你终于摆脱了那愁苦与煤油灯下苦读的影子,也释放了那投错娘胎的灵魂。你前方的视线突然宽阔起来,也鲜活起来,看清了山峦中绿色植物朝气蓬勃地生长着,包围着几十户苗兰族人家,这也充盈了你异想天开的意境。在主人喊吃早饭的时候,你还是走神发傻不想离去,好与这与世无争的桃花源来一次无声的对话——随着春天的感想化成雾露,随着夏天的感想化成凉风,随着秋天的感想化成果子,随着冬天的感想化成炭火,对于大地母亲产生了深厚无私的感情。
一根根木头摆在面前,你将粗细不等的用料恰当地取材,长短两头锯平后用墨斗线垂直两头,再固定线垂在平面上弹拉着。两人才开始一至两天的沉重的手工劳动。哧咕——哧咕,这种古板而又单调,重复而又原始的锯板声,使脑神经系统处于低微沉闷的状态中,无你思索的余地,无你畅想的时刻。但你只能任由这粗俗而又露骨的拉推声伴随你拼命地劳作着。
渐远渐近隐约中所传来的哭声,几乎被紧迫的拉锯声遮掩了过去,你努着嘴喊徒弟稍慢些拉速,才分辨清这是女人的哭声。不知是谁家殁了人,哭诉得伤心极了,你又耸耳细听,始终不懂哭诉的是何种言语。
后来是陪同来的阿婶说,是她的侄女就要出嫁了,说这里的风俗,出嫁时新娘越哭得伤心,婚后的日子越美满而吉祥,要按老规矩都得哭上七天的时间呢。因为这深山密林的山坳是阿婶的娘家地。这次她为了你能不间断地做工,兜揽了娘家的几户亲戚的木工活,陪同着步行了几十里的路程,还爬行了几条山路,她也是为了侄女的出嫁而提前来喝喜酒。你在山区两年的时间里,阿婶对你是非常地关怀,亲的就像自家的孩子。远离家乡,却有人怜悯与呵护,你喊着阿婶有了亲妈的感觉。她曾多次提出要你做干儿,而你只是应允,但没有承诺跪拜过干娘。每个节日到来之际,阿婶都要邀你过去同她家人一起分享着美食。那时的农户粮食都不富裕,再让我们外来的吃了几顿口粮,自家人就要喝上几天镜子似的大米稀粥。而她心地好,根本不计较几位外客经常到她家里占一顿温饱。
每当你想家乡忧愁的时候,总能听到阿婶那婉转动听的苗族情歌。一个当地人悄悄地对你说,阿婶年轻时候是位风流招展的女子。在那个特定的清贫岁月里,你稚嫩的不懂也不在意。有一天同你一起干活的师弟无意中聊着师傅,说自从你离开了师傅之后,师傅经常地来到阿婶家里,甚至晚上同阿婶睡在一起,几次被他所发现。你总以为那师弟油嘴滑舌能说会唱,但不相信他是个探人隐私的鬼精灵。当时你清守着湖中莲花,认为男女之间的暧昧与逾越是罪恶,是要下地狱的。根本不理解师傅那正直质朴的性格,为什么会被阿婶的风流召唤到床上。从那以后才认清了偷情是要大胆的,根本不顾及道德天平的歪斜,为了****不顾及到自己的自尊与形象。终于,揭露了男女骚动应有的那种秘密,阿婶家就成了你们师徒的临时客栈,在旷工没地方住的时候,你们总要到她家里来寄宿。
这座三间朝南的土瓦房,东西两壁是泥抹墙,前后门脸的上半腰都是杉木板壁的结构。前院的泥地上有冬蜡梅,有春桃花开,房后山坡上有蓬乱细长的竹子,在萧瑟的微风吹拂之中。东边挨着满是泥沙的上坡山路,西边园内栽种着辣椒豆角之类的蔬菜,隔着右邻连狗的吠叫声都显得遥远。只有来自屋后那半爿的竹槽里有序滴答的流水声,它就像时钟秒针在摆动。由于房子紧挨着山林,夜间鸟兽凄凉的哀鸣,总让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做着噩梦,总让人想到聊斋鬼魅飘进你的房间里。
在一个入冬风雪交加的夜晚,雨雪吵豆似的扑打着木门,似有人在碰摸着单薄的壁板,似野猪来到院内觅食拱门的声音,使人不安难以入睡。房里的主人只有阿婶一人,与你一样早已蜷缩在被窝里。隔着板壁的阿婶几次喊着你过去,说她的房间里很暖和,但是你只能推却说屋里不冷谢绝了她的好意。要是那天晚上为了取暖进入了她的房间,进了她的床帐中,成了阿婶的俘虏,定要成了高尔基笔下《没用人的一生》的那个少年,成了风流妇人手中的玩弄猎物,就此轻而易举地失去了少年的贞操。那本被红卫兵撕成半烂的残书,成了年轻时候的你羞耻感的一大缘由。
三月初七是新娘出嫁的吉日,初六那天说要大摆筵席。客人都来自于苗兰家族的远亲与近邻,有的不知从哪个山坞旮旯里涌来都汇聚到了一起。还有提前几天到来的客人,或许是近亲,或许那时的粮食紧迫,是来多混几顿的便饭而已。山庄里非常地热闹着,大人同小孩们都在喜悦中。你作为新娘姑妈的朋友,也进入了他们的队伍里,送了六元钱的红包。听阿婶说,六元钱是最多的了,一般的亲戚或朋友都是按一至二元送人情红包。这里的风俗按“一二三四五,生老病苦死”排序着。因为六元至七元也是开头吉祥的数字,新婚宴尔送六元的红包吉祥又大方。但是后来忘了给哭的新娘应该送上两元的红包,意为有生就有老,祝愿他们白头偕老那该多好。送的钱决不能是不吉利,只能按一, 二, 六,七,或十一, 十二的顺序。
在这一天大喜的日子里,苗兰家族全山坳的人都来热闹着。新娘的父亲担心你不过去吃喜酒,又来邀请你们提前过去。他站在门槛外催着说就耽误一天的时间,上午就要你们停工到他那里做客玩耍,吃果子,嗑瓜子,喝绿茶。你同徒弟俩人只好撂下手里的大锯,很不情愿地走出了简陋的柴房。外面的云雾气仍然似刚开的水蒸腾着,仍然迷人地笼罩着与世隔绝的山窝。
还没到晌午,已有很多的客人欢聚在大厅堂等候着,聊天嗑着瓜子,好奇地看到你师徒二人到来忙打着招呼。你只能礼貌友好地点着头,随便拣一桌挨着墙边的位置坐下。在等客人到齐后,每桌要按着八人的座位坐满才能上菜,待到菜肴上桌后——中间只孤零地摆放着几小碗汤,什么香菇汤、冬笋汤、莲子汤、目鱼汤、猪肝汤等等。也不是什么名贵的汤,大伙在慌忙中拿起了汤匙,似干旱时大伙在湿浅的岩潭里搂水,每人只舀一两勺汤就精光地空着碗。但是你的胃口大开,这些汤汤水水怎能填饱肚皮?你心情有些烦躁地站起来,心里嘀咕着不吃了,这种吃法很无聊又浪费了时间,还得干活去。但被同桌的阿婶制止,笑骂着:傻孩子,今天寨里人都停了手中的活到这里来喝喜酒,哪像你旷工半天的时间都惜不得!你这样地卖力会累坏身子的。你再等吧!这宴席还只吃到了一半,好的饱的还在后头呢!经过阿婶这番训劝,你只好又坐下。
突然间新娘同她的姨妈扶在一起,哭诉地走来,挨你不远中间的一桌上站起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迎接着新娘的到来。新娘扑向那男人的怀里,哭喊数落着苗家的情调与意愿。这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哭声弄得你头脑懵傻了。在宴席上的各位亲友,也傻样地哭丧着脸,静听着新娘与姨妈俩悲伤地哭泣。头一个哭向的是娘舅,他给了新娘红包后,新娘又扑向姑丈的怀里,哭完后又照样收到了红包。新娘连续地哭了几位贵亲之后,而你早已逃开站在野外的人堆里,被几个妇女推搡着胳膊,指着新娘正向你走来,催你快些包好红包,随多随少几角一元都可以。你早已捏放一元钱在手心里等候着。旁边的徒弟被你撵到了远处,站在倾斜的山梁上,免得都受拥抱哭诉而难堪。汉族总觉得哭泣就是某种晦气不祥的东西,而你一点也搞不懂苗族结婚哭泣的寓意。或许新娘的哭声带给大家吉祥如意的祷祝吧。二十来岁的你,每当与女性说话时,都得赤红着脸色。何况今天在众多的陌生人面前,又被新娘拥抱哭泣的场合,你害羞得无处可躲,惶惑得送红包的时间都来不及了。新娘与姨妈俩人那种别扭的拥抱哭泣,搞得你如少女似的忸怩哭笑不得。任凭怎样地后退躲避,任凭怎样地挣脱,都无济于事。而且你又坚决要把没有用红包包起来的一元钱硬塞到新娘的手里,就是在撵新娘快点松手离开。新娘接钱之后,更是伤感得哭声不止。听不懂她们俩人苗语里所哭的开头,或许到了收尾的情调。
宴席散去,已是晚上六点多了。这奇异的乡俗,遗留下的古老而原始的风俗,给苗民们带来的色彩音符始终在延续。在当时移风易俗的阳光政策形势下,也不能干涉少数民族的乡风习俗,甚至起着保护式的作用。
翌晨,你像平时早起床踱步到倾斜的山坦上,深吸着外面的清新空气,窥视那湛蓝的天空与清一色林海的迷人风姿。那无忧无虑的鸟儿们,有的还在巢穴里,有的正歇在树枝梢头,无拘无束地与同类对鸣着。怜你情思,怜你畅想,怜你忘我地陶醉,你想入非非又倍增了信心,似乎进入了诗意般的境界。这种情思与遐想,就像山脉的清泉,只在瞬间就消逝。烦愁的思绪重又进入病魔似的心窝,无法摆脱浅陋的痴迷,好高骛远地想入非非,这扰乱着浓浓情意的梦境。你的理想,你希望的前方之路,是那样狭窄而渺茫,只容你凝视到几百公里以内的山窝。
待到朝晖照进了山坳时,新郎那边已来人接新娘下山。有多人抬拿着新娘的嫁妆,各负各的职责,有捆箱绑被的,有端大小盆盂的,有搬着另杂什物的,大伙都在忙碌着,都把东西搬到山坦上堆放起来。双响炮过后,用黑色棕绳捆扎的木箱在两人抬扛的中间颤悠着。最显眼的是,新娘扑在娘舅的脊背上被背了起来,她脚上那双闪亮的红绣鞋在娘舅的屁股上晃荡着,像极了八十年代电视剧里猪八戒背媳妇那样的滑稽,那样的令人发笑,随着一排稀疏蠕动的队伍,逐渐地远去。
喔!人世间女孩的事,原来如此的背叛,如此的不讲情理,从父母养育的窝里被背到了陌生的情郎窝里。似乎有的快活,似乎有的羞耻,似乎有的逃脱,似乎有的躲避,似乎有的雨后天晴,似乎有的婚后蜜甜卿卿我我,在大千世界里延续着……
天空朦胧地下着牛毛细雨,雾气又侵吞着清一色的山窝,侵吞着远处即逝的迎亲队伍。让你迷惑不解,让你痴情地待到何年何月再有新娘的拥抱,或许是梦幻吧!
1987年7月于呼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