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女孩子家能没有纠结和顾虑吗?她心里面充满了酸楚、矛盾哇!告诉你实情吧,一只扣解开了,另一只扣又结上了。你的脾气她不了解?你看重什么她心里能不清楚?她为什么会顾虑、纠结?她顾虑、纠结的是你的拂袖而走、一去不返哇?你欠的债务是一地大大小小的窟窿,以你的两只脚踩填,什么时候才能踩平填实?不告诉你实情呢,还能够勉强维持,你在她的身旁,她心里就觉得踏实。有她的收入就有你的衣食无忧,倘若找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她也能养活你,何况还有胡克飞真心实意提供的帮助!她怕什么?她怕失去你,怕你掉进债务的窟窿里,所以才百般地迁就你,所以才在欲言又止中守口如瓶呀!”
陆尚智的嘴唇在微微颤抖,手中的匕首也在微微颤抖。他闭上眼睛,一任泪水夺眶而出,似乎已忘记身在何处了。
陆元盛心里的痛楚在他的心里痛楚着:“你有没有想过,那天早晨你走了,她的心里就空了;你怒火中烧地离开了,她的世界从此就坍塌、残缺不全了!”
空荡荡的灯光空荡荡地照着,使得空荡荡的售货大厅一片冷清,琳琅满目的商品码在货架上,映衬着彼此失落的心境,也映衬着这一小片刺眼的孤零。
“你知不知道挂念的滋味、等人的焦急?几个月来你杳如黄鹤断绝了音讯,失了魂丢了魄的媛媛是六神无主寝食难安哇!有远差她不敢出,有应酬也只是勉力敷衍,下了班哪儿也不敢去,生怕你回来进不了屋。一进屋就枯坐在客厅里,门外的过道上一响起脚步就竖起耳朵倾听,一俟脚步声临近,以为是你的她就激灵灵等在门后准备为你开门,可脚步声近了又远了,一次次踩来的希望却又一次次踩来了失望;手机、座机终日哑着你的声音,可哪一次铃声一响,响出了她的激动不也响出了她的怅然若失?你不把她挂在心上她却把你挂在心上啊孩子!她多少次的打听你,一条街一条街地寻找你,既怕你找不到工作挣不到生活费愁坏了身子,又怕你一不留神上当受骗落入了他人的陷阱;还担心你衣服脏了没人洗,喜欢喝的苦丁茶没人为你沏。她找你并非仅仅是想将你拉回来,她还想告诉你,力气是使不完的,钱也是挣不尽的,孤身在外,自家的身子一定要放在第一位,该吃的就吃,该花的就花,别不舍得……
“你扪心自问,媛媛有哪一点对不起你的地方?她心甘情愿替你还债,她不嫌弃你家徒四壁,她看中的是你什么?她看中的是你的人品,是你们曾经来之不易的那份感情!媛媛善良,通人情,明事理,有自己的梦却只愿做自己的梦,从不曾有半点儿非分之想,她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呐!如果她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她干吗带你来省城替自己找别扭、惹麻烦?平添了一腔的烦恼?如果她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她恐怕早就飞黄腾达,对于你只怕也是唯恐避之不及了。胡克飞拥有的巨额财富岂不成了她的囊中之物,想怎么使就怎么使,愿怎么花就怎么花?反过来想一想,如果她是那种人,看人看到骨头缝里的胡克飞能如此地尊重她?只怕早已抽身而走,退避三舍了!自重者然后人重,人轻者由于己轻呐!胡克飞不是玩弄情感的人,更不是青红不分、皂白不明的人;媛媛不是口舌生香、口蜜腹剑之人,更不是水性杨花、朝三暮四之人。他们都有自己爱憎的底线、不可撼动的人格尊严,彼此都懂得如何去维护这种底线、尊重对方的这种尊严,两好才能并一好呀!可在胡克飞面前,或者说在胡克飞的巨额财富面前,你却丧失了自己的尊严。为什么?你的价值天平倾斜了,你失去了一个奋斗、打拼的人应有的自砺、自重、自强!有的人的价值是通过物质来显示的,有的人的价值却是通过锲而不舍的努力才一点一滴获得的,就看你比什么,怎样比了。倘若在胡克飞面前你不觉得自惭形秽,不觉得比他矮了一大截,你的这种失落感是从哪儿来的,你的过敏性反应又是从哪儿得到的?媛媛对于你的价值是通过真情来彰显的,更是用爱的执着来描绘的。别人的好是别人的,与她无关,在她的心目中,你才是他人所无法代替的!为了你,她宁愿背负蒙冤受屈的十字架,为了你,再苦再难她也想为你扛,无怨无悔地替你去担当,这是她的义务,也是她的责任呐!这一切的一切,你难道就感觉不到、体会不出来吗?”
陆元盛的话如滚滚波涛,一下子冲开了他记忆的围堰。喷珠溅玉的湍流声中,一个又一个令他刻骨铭心的画面又累叠着交相出现了。
童年河湾边的果园里,下河摸螺蛳的陆尚智和他的小伙伴们偷偷地在织满了藤蔓植物的树丛中扒开了一个洞,兴高采烈地钻进去去摘半生不熟的毛桃。他们以为看果园的雪泥老汉回家了,一个个笑逐颜开肆行无忌。岂料雪泥老汉提着赶网正静悄悄地在河湾赶鱼哩!听出了动静,知道有调皮捣蛋的孩子又进园了,遂趟着没膝深的水将他的大呼小叫恶狠狠砸过来,吓得陆尚智们赶紧从树上纷纷滑下,屁滚尿流地提着小半篮螺蛳撒腿就跑。陆尚智最后才从树窟窿里钻出来,他的前脚刚踩进湾水,后脚还没来得及跟进,雪泥老汉细小的眼睛便狰狞着瞪到了近前,一声“好你个小王八蛋,给我站住”吼出,陆尚智腿一软,“扑通”一声落入水里,泥鳅样的挣脱了雪泥老汉鹰爪般的手,老鼠似的一蹿转眼便跳上了岸埂。腿脚不如孩崽子利索的雪泥老汉恼羞成怒,赶网叉子一甩,“日”地脱手而出,“咕咚”一声险乎乎砸着了他的脚后跟,心一慌,脚一滑,陆尚智结结实实跌了个嘴啃泥,还未等爬起,撒丫子再跑,气咻咻的老汉业已上了岸,精瘦精瘦的“鹰爪”又向他伸来……正在这紧要关头,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扯拽了他、拦阻了他:“大伯,捞兜掉水里了,鱼要跑哩,快来呀!”雪泥老汉一回头,陆尚智趁机连滚带爬地蹿溜了。不大一会儿,扎着两只羊角辫的孔媛媛拎着她和他的篮子在他的眼巴巴的等待中找他来了。
镇上的篮球赛事刚刚结束,得了冠军的陆家桥篮球队在乡亲们的簇拥下一个个神采飞扬喜不自胜,一直远远观望的孔媛媛走过来,羞涩地从怀里取出毛巾焐裹着的瓶子,热乎乎地递给了他。瓶子里碧绿的芽叶他认识,这是他最喜欢的小叶苦丁茶!瓶盖一旋开,清澈明亮的水色里便溢出了诱人的香气,他正在贪婪地嗅着,黄蜀芹来了。黄蜀芹颐指气使地说:“喝那玩意儿干什么,给,红牛!”他看见孔媛媛脸上甜甜的笑意不见了,装满了深情的眼神转瞬便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云。
“鲶鱼一条街大酒店”变卖了,黄蜀芹的脸说变就变,说分手从此便形如路人,让他领略了雪上加霜的滋味。那晚,刚从城里归来的她过来看望处境冷寂、心里也冷寂的他,他们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从童年的梦想说到青年的梦想,从漫长的人生旅途说到物欲横流的现实,还说了许许多多有边儿没沿儿的旧闻新传。临了,她才从衣兜里掏出一大沓用手绢包裹的钞票,火辣辣地说:“你从黄蜀芹的心里离开了,黄蜀芹能从你心里离开吗?如果能离得开,这一点心意你愿不愿意接受?”
她说得那么直接,没有示爱的言语,只有同心的展示。
黄蜀芹表达爱的方式也是火辣辣的,既风风火火,也毫不节制;而孔媛媛除了让他感受到火辣辣的情真意切和同甘共苦的庄重、体贴之外,则永远是那么传统、那么含蓄。头一次见面,胆大妄为的黄蜀芹就敢拉他的手,吊他的膀子,在槐林镇的石板街上招摇过市,几回心一谈,就以热烈的吻吻化了他心头上的忐忑、尴尬,就以柔软的舌头在他的舌头上种上了她的多情,随后的发展就一发而不可收了,她的目空一切、全无顾忌的爱是喷薄的火山,是席卷一切的龙卷风,势如破竹,不可阻挡!想他了、念叨他了一个电话打过来便逼迫着他立马就去,半夜里也敢从镇上来陆家桥敲他家的门,并且不无嘲笑地挖苦他的惊慌失措,奚落他的无所适从:“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至于吓成这样?你还是不是个男子汉?你对我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孔媛媛即使在最忘情的时刻也不忘固守最后的阵地,不许僭越,不准越雷池一步。“别这样。尚智,是你的永远是你的!”同样目眩神迷的她却用发自心底的真情融化了他的激情,娇喘着将他的欲望种在“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上。
在他的越来越趋于冷清的家,在那个充满了欲望的夜晚,他冲动地拥着她,她的身体在他怀里战栗着。他看到了小鸟依人的她挂在桃花盈腮上的那种满足,看到了她盈盈的眼神里闪烁出了甜蜜的泪光。
一对老龄夫妇在小区草地的甬道上蹒蹒跚跚地走着,他们走得十分的缓慢,或者说那根本不是在走,而是提着脚尖一小点一小点的在挪,一小步即可跨过的路被他们曳地的碎步踩踏出了十多个重重复重重的脚印,一小截两分钟便可走完的路被他们寸移寸挪的脚步足足丈量了有半个多时辰!一脸沧桑的高个子男人腰弓了,背驼了,眉宇间仍可看出当年风华正茂的那缕英气;白发苍苍的女人肌肉松弛了,眼袋泡肿大了,一脸的形容枯槁仍可寻觅得到当年的白皙、鲜艳丰润出的妩媚。男人牵着女人的手,不时用自己的胳膊、腿做拐杖、当支撑,让她歇口气,喘息喘息再走;不时俯下身指这说那,像评点周围的秀色,像指点胸中的山河;女人显然是中风后造成的偏瘫留下的后遗症,身体十分僵硬,反应极其迟钝,四肢百骸仿佛都失去了协调性,缺失了应有的平衡能力,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很少,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谛听时费力地挪动着已不听使唤了的腿,以笨拙的、机械式的“拖”,讨回身体各部件已丧失殆尽了的灵活。他们在转着圈子地练习走路,走了一生的路现在以这种重新学步的方式走着最后的路。男人脸上的每一缕表情都写满了耐心,女人脸上的每一缕表情都镌刻了坚忍。人生的路就这样被他们一步步走长了,人生的路就这样被他们走得情意绵绵、绚丽多姿。蹒跚而走的老人每一步都捉住了孔媛媛的眼神,定格了她渐渐缓慢下来的步履。
“多么美丽的一瞬。”她由衷地赞美,“她是多么的幸福!”
“谁?”他问,顺着她的视线他找到了她说的那种幸福。
“真让人感动!”她心仪不已,也欣羡不已,“他们的一生肯定有许多许多这样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这一瞬……”
眼里的泪是思想过滤出的残渣,勾勒了内心筋筋脉脉的联动。陆尚智一任涕泪滂沱。泪水是心灵的清洁剂,是理解的推进器呀!“她现在……好吗?”语不成声的他哽咽着问。
陆元盛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这个样子,她能好吗?”
“她是不是也知道……我现在这种样子了?”他想不问,憋不住,终究又问了。
陆元盛的回答毫不犹豫:“她知道你现在这种样子。”
“她一定恨死我了?”
“恨。是打掉了牙往肚子吞的那种恨,是撕心裂肺只能用被子蒙住头号啕的那种恨!孩子,可恨有什么用?恨能代替现实吗?这个时候的恨对于爱你的人已经不重要了,剩下的只有关心和惦念!是关心和惦念你懂吗?”
陆尚智的愧疚里仍旧带着几分疑惑:“我都这样了,她……还像过去那样……惦念我?”
“她不惦念你惦念谁?她是那种朝秦暮楚把爱当作儿戏想往里装谁就往里装谁的人吗?”陆元盛问,“她不把你放在心上,你失踪了蒸发了她干吗发疯似的到处打听你,满世界的去找你?几十个小时人就瘦了一小圈儿?我来省城时,她就找到许起杰了,嘴角边都起了燎泡!她为什么要找你?其中原因难道你不清楚?”
“她是不是……也来了?”
“来了,现在就在门外!我让她进来?”
“不不不!”陆尚智慌了,“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种丑样!”
“可你这种丑样她已经都看到了!”陆元盛说,“你往门外看,她就在那儿,正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哩!”
陆尚智抬起了眼睛,他的视线在人缝里终于与孔媛媛的目光撞在了一起。他像触了电似的浑身一震,迅速耷拉下了眼皮。
售货大厅门外,捕捉着陆尚智情绪变化的洪大队长微微点头,踱着碎步对车站值班站长说:“我看有戏!陆尚智的神态、心态明显有了好转,亡命徒的样子不见了,人性里向善的那一面正在复苏,有些东西已经从他心里长出来了!”
车站值班站长说:“但愿他能及早醒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洪大队长开玩笑:“佛是什么?佛就是我,我就是佛,其实人人都一样。”
小姚匆匆跑过来说:“市局值班室来电话,两名女特警已经出发了,马上就到!”
洪大队长“哦”了一声:“这么快就来了?不过,小姚哇,只能是有备无患了,看样子用不着她们动手了!”
小姚说:“医院也来了电话,正在配备催眠矿泉水,稍迟些送到。”
洪大队长摆摆手说:“我看算了。现在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告诉我们的人,除了狙击手仍旧保持警惕、以防万一外,其他人一律不准拔枪在手,更不许有任何瞄准性动作、刺激性行为!我们要密切配合陆老先生的心理疏导!”
小姚“啪”地应声立正:“是!”
59.“您说的话真让人感动”
陆尚智仿佛就在这一刻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