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两个人的战争
那个时候他根本没有意识到挂在孔媛媛眼睑上的那种泪光其实是大有来历的,那个时候的他只是理解为承诺对于信任的感动。二十多天后,当他欢天喜地跟随孔媛媛来到了省城,住进了他与母亲曾经住过的“808”,愕然于胡克飞电话的往来不断,狐疑于胡克飞频频递来的热情,不知是何出处、有何来头的他呆住了。胡克飞的出手大方与超出了一般关系的特别亲近,犹如一盆盆寒彻刺骨的水兜头盖脸地浇来,冷缩了他身上每一根兴致勃勃的毛孔,胡思乱想了他由此及彼的猜测,使得正在憧憬两个人未来的他莫名其妙地就像被什么尖锐之物戳扎了一下,辣酥酥的痛,隐索索的抖。辣酥酥的痛,痛出了他隐隐的担忧,隐索索的抖,抖出了他深深的敌意!
那晚胡克飞请他吃饭,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四星级酒店为他接风洗尘。
如果胡克飞只是出于礼节过来看望他,他不会多想什么;如果胡克飞只是请顿便饭略尽地主之谊,他也不会多想什么,媛媛毕竟是他足堪信任、可以委以重任的得力员工嘛!但他不理解的是财大气粗的胡克飞有意显摆,贵宾般的礼遇已经让他受宠若惊了,接待规格的高档更是让他觉得瞠目结舌。一桌子菜肴大多不认识,有的仅仅只是听说而已,有的更是闻所未闻!父亲的“鲶鱼一条街大酒店”在槐林镇也算得上是上档次、上规格的大饭店了,熘、炸、煎、蒸、煮、炒、炖、烤、汆、烩,无不应有尽有。可鱼有中华鲟吗(服务生端上来介绍菜名时,他才知道盘子里盛装的那条香气扑鼻的清蒸鱼就是闻名遐迩的中华鲟,尽管是人工养殖的,毕竟名贵、非同寻常呀)?虾有来自澳大利亚的大龙虾吗?连每人一只圆滚滚的蟹都带有标签,编了号码,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每人分发的碟子里都有一块说不上是什么的玩意儿被介绍说是大名鼎鼎的野生鲍鱼,而且还是四个头的(头在这里指的是分量。四个头的是指四只鲍鱼为一斤,六个头、八个头的以此类推。四个头的也算是鲍鱼中的极品了)。鲍鱼非鱼他知道,鲍鱼是海洋中的软体生物,其营养价值据说雄居海味之冠,味道极其鲜美,可听说过的他却不知这一坨子肉该如何去吃,只能看着媛媛如何用叉摁住动刀切割,他也如何用叉摁住动刀切割,叉一片送进嘴里嚼了嚼才知道不过尔尔,味道嘛倒有点像陆家桥村前小河里产的那种螺蛳肉,筋筋道道的,实在说不上有多么多么的好。菜上齐了,不知如何下箸的他也就成了第一次逛大观园的刘姥姥了。
岂止是一桌子佳肴让他大出意外,觉得自己是穷小子,连胡克飞意犹未尽的盛情、自始至终的热情也让他大出意外,觉出了自己英雄气短。胡克飞的话像微笑一样居高临下,没有盛气凌人的神气,却有盛气凌人的架势。他频频举杯一饮而尽,也一饮而尽了陆尚智的怯怯生疑。酒意微醺的胡克飞大包大揽地说:陆尚智,你愿不愿在超市干?如果愿意,明天就可以上班,没有岗位我会腾出岗位;如果有想法,也可到外面找个轻便活儿,我熟人多,有路子,肯定能帮上忙!你的事是媛媛的事,媛媛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呢,绝无二话!
胡克飞的话明面上是对他说的,但陆尚智明白,胡克飞的话实际上是说给媛媛听的。他之所以如此热情款待、无所不能的包容,完全是冲着媛媛的面子。在胡克飞的心目中,媛媛为什么如此的有面子?胡克飞的这团热情之火缘何而生?都说越富的人越抠搜,连一分小钱都看成是一台大机器,胡克飞为什么舍得在他一个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的穷小子身上大把大把的往外甩票子?
陆尚智虽然被这团热情之火包裹,却并未被这团火点燃,孔媛媛艳若桃花的脸颊显然早已被这团热情之火点燃了。她不断地为他搛菜,不断地拿眼神瞟他、睇他,莺声燕语地催促他:“多吃点,再多吃点儿嘛,这是董事长的心意哩!”那波光暗溢的眼神里衔含的脉脉温情本该令他怦然心动,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感受到了一种飕飕的凉意。
胡克飞的面孔上透露的是施惠于人的满足,高高在上的微笑中散发的却是来路不明、让人心生遐想的心旷神怡。
陆尚智的内心蓦然间大浪排空起来。
一切该发生的肯定已经发生了,一切不该发生的恐怕也已经发生了!
他想起了媛媛眼睑上挂出的那串泪光,想起了那句没来头的“嫌弃”“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想想,没来头的话看来也是大有来头的!
他想忽略那句话的内在含义,忽略同样是债主的胡克飞对他的天纵奇才般的礼遇和不可思议的看重,但是他做不到。那句话已在胡克飞暧昧的眼神里形成了风暴,在他的心海里掀起了滔天的巨澜。他无法忽略不计。
那句话从此种子般地在他的心田里种下了阴影。
而种子是会发芽的,阴影的覆盖面在岁月的飞短流长中是会生长、四处扩张的。
顶天立地的陆尚智是缺钱,但他至少不缺乏自尊;一文不名的陆尚智虽然背负了一身的债务,但他同样背负着思接千载、心连广宇的雄心大志。他不相信两手空空的他会永远两手空空,不甘心就这样置身在媛媛不明不白的卵翼庇佑之下,接受胡克飞不清不楚的周济、呵护,他得为自己挣口气,没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他不相信,一个肯吃苦、不惜力,舍得扑下去身子、从不吝啬自己聪明才智的人在这座城市会挣不到票子,施展不开手脚,找不到安身立命的立锥之地!
接风洗尘的宴请让他的心里响起了风暴,三个人的宴席杯盘狼藉的是他对孔媛媛的生疑。随后的日子里,密云不雨、风波不断的两个人彼此都觉得越来越陌生了。
她住在大房间里,他住在小房间里。
黑沉沉的乌云堆在他的心里,黑沉沉的乌云长在她的脸上。
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关心他,体贴他,尽管没话找话,有一句该吐的话却始终羞于启齿。
他拉长了脸等待她的解释。他知道她无法自圆其说,不描犹可,越描越黑哇!可不知为什么,眼里的阴云越积越厚的他,有时竟特别希望能听到她的解释,哪怕是漏洞百出的解释,他也愿闻其详!他惦记着她的种种好处,毕竟情投意合过,真心相爱过,毕竟两小无猜过,青梅竹马过呀!他想她会柳眉倒竖地斥责他:你想得太多了,根本不是那一码子事;她会杏眼圆睁地讥讽他:你呀,纯粹是无中生有,地地道道的捕风捉影!尽管他仍不相信,他也宁愿搂住她,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我不容易,你更不容易,我们重新开始吧,一切从今天开始,从零开始!
但是,她可以承认她与胡克飞的关系“的确不一般”,就是不肯接受他的无端猜测、妄加诋毁,指认胡克飞瞅她的眼神的确“就像狼盯上了羊”一样,非但不肯指认,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他灌输这个人的“宅心仁厚”,将一件又一件可以留作分析、当成标本的往事丢给他,希图让洗垢索瘢的他在比较中能完成气象的交换,在释疑匡谬之时能有所顿悟。
他有他的执拗。
她有她的坚持。
由此,他知道了她虽温柔贤淑对他百依百顺,骨子里却有着令人头痛、不可化开的顽固。
由此,她知道了他宁折不弯的刚性,知道了深深眷恋的这个人原来是属于那种强权性格的人。
她的收入丰厚的工作使得她越来越遂心,如鱼得水,可一回到“808”,她就成了蹦跶到了岸上的鱼。
他的四处奔波、茫无头绪的工作却使得他越来越闹心,如同蹦跶到了岸上的鱼,可一回到“808”,这条苦苦挣扎的鱼就又进入了清澈澈的水域,并且游弋自如。
物理距离越来越近,感情距离却越来越远了。
两个人的战争话语是硝烟弹雨,但话语对于他俩没有硫黄弥漫的气息,没有尖啸的破空之声。他敏感的,她不能进入;她忌讳的,他不能突破。
他努力将她拉回从前,期望既往不咎。但他的肾上腺激素仿佛退化了,既丧失了两情相悦的激情,又缺少了饮食男女的冲动。他越想将胡克飞那张讳莫如深的脸从言谈话语中剔除,胡克飞那张讳莫如深的脸就越是在眼前闪闪烁烁,而且是那么的不怀好意,而且是那么的无处不有:媛媛上班要到胡克飞那里去,下班了彼此仍然保持着缠绵悱恻的亲密联系;媛媛领回的工资、奖金是胡克飞给的,媛媛的漂亮衣服是穿给胡克飞看的;甚至连大奔来接媛媛,他也以为她是背着他要去和胡克飞幽会,甚至连媛媛带回来的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物件,他也认为是胡克飞的格外关照与特别赠予……
他无法阻止自己不朝那方面去想。
这就有了冷战中的爆发。
不能涉及的只是为了涉及。不愿蓄积的只是为了蓄积。
他的四处碰壁的工作虽然依旧没着没落,但他已经有了朋友。器重他的朋友让他觉得并不孤立,朋友的信任就是他的底气。
穷不怕,怕就怕穷掉了价儿,怕就怕被穷玷污了自己的姓名!
他不能再沉默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哇!他得摊牌,把应该说清楚的那些个事通通都说个一清二楚。
起因是媛媛带回来的一只烤鸭。媛媛一回来便进了北屋,兴致勃勃地晃了晃手中拎的那一挂东西说:“真正的全聚德烤鸭!尚智,辛苦一下把肉片下来,我准备了一些佐料,熬一小锅牛奶骨架汤如何!”
他的出言不逊几乎是脱口而出:“是胡胖子从北京捎来的吧?”他知道两天前胡克飞飞北京了。
她平静地看着他,不遮不掩,“胡董一共捎回十只,特意给你留了一只!”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给我留的?他为什么要给我留?媛媛,人情这东西是有来有往的,收了他的礼,你拿什么还?”
孔媛媛盯着他的眼睛:“他送自有他送的道理,我收下也自有收下的理由。一再坚辞,反而有不近人情之嫌是不是?我不善于逢迎讨好,也不是爱占个小便宜的人,这一点你应该清楚;胡克飞不是宵小之徒、心怀叵测之人,这一点我比你清楚。他是老板,我是员工,他不会混淆,我也会牢记的。”
陆尚智的心鼓第一次被破口而出的不满敲响:“可是,胡克飞对你好得未免出格了吧?好得我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孔媛媛听出了他话里面的讥诮成分。她没有恼怒,也不能恼怒。他话里面的讥诮来源于个中缘由的模糊。但她不便解释,认为时机还不成熟,她打定主意帮助陆尚智还完所有的债务时才会一五一十地将真相告诉他,纵然那时尚智嫌弃,她也觉得不枉爱他一场了。爱就是对得起,爱就是付出呀。爱有多深,表现出来的狭隘心理就会有多么的强烈!陆尚智的误解恐怕就是这样产生的,陆尚智的怨怼情绪恐怕也是这样被激发的。她不需要冷漠,冷漠铺筑的道路付出的爱的成本太大,她负载不起,他也无法承受。临渊羡鱼,何如退而结网?她宁愿在他目光的审视之下,接受风言冷语的敲打,他的旁敲侧击和冷硬的眸语有时比卿卿我我的甜言蜜语更让她品出了心之所系。尽管残忍,让人伤感,但这不是他的错,错的只是个中的缘起,错的只是不便言说的真相产生的隔阂与疏远!
“陆尚智,不管你怎样看我,对我是否有误解,有一句话我必须告诉你,你看到的一切并不意味着就是你臆造中的一切!别人的生活永远只是别人的,你我头顶上的蓝天才是我俩真实的共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丢下了这句话,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北屋。
他眉头皱了皱,随后“噔噔噔”追到了客厅。
“我的意思你怎么还不明白呢?”无法找到平衡点的他激愤得连声音都有些发抖,“我不是担心你的琵琶别抱,我是担心胡克飞的别有用心,城里人花花肠子多,我担心他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她听出了他内心的嘈杂,回过了头:“倘若他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羊呢?”
媛媛极富攻击性的反诘让他暗暗吃惊,也看到了眼神里隐现的令他不安的东西。
“你把他看成羊?”他的嗓门一下子就大了,“你果真这样认为?”
她将烤鸭放在茶几上,打开了包装纸。
“你说话呀!”他从上到下地打量她,左左右右地端详她,心中由不得地生出了几丝厌恶。
她径顾忙,没言声。
“好吧,既然如此,我无话可说,也没必要再说了!”
他转身回屋。“噔噔噔”的脚步恨不得将脚下的瓷砖踩出一个个窟窿!“咣当”一声门响,甩出了他一脸的愠色,也甩出了她一脸的泪花。
第二天一早,陆尚智拎着来时的简陋行李从北屋出来了,他平静地瞅着孔媛媛,默默地丢了句:“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这样对你、对我也许会更好!”说罢,拉门,出屋。
她追了出来:“你到哪儿去?”
他头也不回:“到我该去的地方去!”
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发火,没有雷霆之怒,却比雷霆之怒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他不理解那时她说的“嫌弃”。但是,陆尚智现在理解了。
58.打开记忆的闸门
陆尚智的自责和悔恨,现在真的是斩不断、理还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