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次绝对无望的求援。一个远在天边的莹莹,一个只比六岁的莹莹稍微大一点的莹莹。可是一直这样唤着的时候,莹莹居然听到了。莹莹说爸爸我在你这儿呢,我推着呢。就这样那部机器渐渐地扛得动了。
他在心里算了算,他真的需要的时候莹莹已经八岁了。也就是说那时候他是在心里对着八岁的莹莹呼唤的。可是一个箭步冲了过来的却是六岁的莹莹。八岁的莹莹是一张怎么样的脸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他牢牢地记得的只是莹莹六岁时的那张脸。以后许多年过去了,一旦他想去追忆,不,想去想象还没有长大的莹莹是一个怎么的样子时,他的眼前老是浮起莹莹六岁时的那张脸。他老是用莹莹六岁时的那张脸来替换,来充数,无论他在想的莹莹是十岁呢,还是十二岁,或者更大。莹莹六岁时的那张脸已经在他生命中的那一刻定型了,任怎么也无法再去把它变更。
天斌站起身来,说他想吃一点东西。这样他就把郭阿姨手中的活中断了,或者说结束了。其实他也可以自己动手做一些什么,可是他知道郭阿姨是不会让他做的,而且他的醉翁之意也不在酒。郭阿姨做饭是她正常的工作,顺顺当当的,而让她额外地擦地板却无法使他心安理得。连他都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么一种荒唐的逻辑推理。
看到郭阿姨在厨房里忙开了,他又想到应该和她说上几句什么,别那么僵的,一个是等着伺候的主人,一个是竭力地服务的保姆,一目了然。可是开口了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十分做作。他知道那些很随意的问答明明聊补了自己这一刻很空虚的内心,他却装得好像什么也没有似的,尽量地显得那只是一个主人对一个保姆的居高临下的关注。
“郭阿姨,你的老家?”
“河南。”
“家里种地吗?”
“种。”
天斌还想问种几亩地呢。他在日本看过一个电视节目,说收成的季节里从全国各地汇集来的农民工开着机器到河南去承包的新鲜事,他对那个事很感兴趣。
“孩子大了吗?”
“不大。”
“是个娃儿?”
“不,是闺女。”
“几岁啦?”
“嗯……”郭阿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对天斌的问话一点也没有准备,有点呛住了的样子,一会儿她才接着说道,“六岁……”
天斌的筷子停了一下,有片刻的时间他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
“叔叔,我再给你装一点好不好?”
是郭阿姨帮了他。郭阿姨也好像不喜欢有停顿的时间。
“不,不用了,”天斌推辞了一下,“这么说你女儿也念一年级了……不,不对,你女儿念幼儿园……”
天斌想他不该那么随随便便地让郭阿姨的女儿也给超前了。
“不,她的脑子不好,念不了书。”
天斌不知说啥好。他想农村的孩子,很难做到一个个都聪明伶俐。不过他还是说了。
“至少得让她接受普及教育,将来还是需要文化的。”
郭阿姨没有吭声。她忘了天斌说不要的却又给他添了一点。
“刚才出门时忘了给蔓蔓再吃一点……”郭阿姨略有所思的,“不过学校里有一顿晚饭。”
“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天斌不知道郭阿姨是故意把话题给引开的,“现在普遍存在着一个小孩子营养过剩的问题,科学家把它称为肥胖症……”
天斌又停住了。他终于觉得他们的谈话磕磕绊绊的不顺口。郭阿姨在河南老家的六岁的女儿也患肥胖症吗?
他还看到郭阿姨的额上渗出了汗珠。厨房里没那么热吧。和表面上轻轻松松的自己形成对照,郭阿姨有点紧张。看得出来天斌的询问比她手中的活儿更加令她难以对付。
天斌也就不再把她继续为难。开头他以为她是一位不善言辞的农村妇女。后来他才想到不对,她正处于试用期当中,她一定是把天斌的无所用心当作了主人对自己的另外一次面试。莹莹去成都之前还向他透露过了,她必须换一个,换一个合适的。莹莹是一个很直率的孩子,她肯定也会用自己的脸色向郭阿姨这么透露过。
就这么简单地把一个人给替换掉吗。天斌的心里又多了一个疙瘩。莹莹说她是到劳务市场去把郭阿姨要下来的。她不要的话郭阿姨不知道还得到那里去等多长的时间。多少人在排队要工作呀。天斌听得出莹莹的口气是在说一开始她就施给了郭阿姨恩惠。
“劳务市场?”天斌记得当时他不由得问道,“国内也有劳务市场?”
“爸,跟你说话真累,”这回莹莹笑了,“你光知道一个日本。”
莹莹的责怪也是真的,什么劳务市场什么人才交流中心他是第一次听说。国内所有发生着的都是他的新鲜事物。每一次回国,他都必须面对着一个陌生的世界,过去的那一切变得是那般地遥远。
要是以往天斌就不再说了,可这一次他又啰唆了。
“莹莹,你就慎重一点,你看她行,会干活……”
莹莹掉头望了一眼天斌,奇怪他怎么又来了这么一个令人费解的说情。
天斌和莹莹对望了。可是他看到的却是晨光之中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星期天的早上,天斌用两个闹钟来把自己从沉睡中唤醒。本来这个早上是可以死睡的,睡他个天昏地暗,睡它到世界的末日。到了日本之后他才知道睡觉居然会是如此至高无上的享受。可是为了多赚一点钱,他还是爬起身来,赶到一个叫高田马场的劳务市场,希望找到一份清扫的工作。
那么多的年轻人挤在一起的,大清早就散发着一股汗臭味。每当有一部汽车开了过来,人们就拥了上去,把它团团地围住。紧接着就从车上跳下了一个当班的,一边把一个个的人头巡视着,一边用手指点着被他看中的。
那些被他看中的有福了,一个个都好像是中了彩一般浑身是劲地爬到了车上。那个时候日本正值泡沫经济时期,大量地缺乏劳动力。然而到日本留学的也有过剩的感觉,刮啦刮啦地听到的尽是中国话。
天斌已经挤到当班的跟前了,可是当班的只把他瞥了一下,并不把他来指点。当班的是有点眼尖,天还蒙蒙的没有大亮,却没有妨碍他看出天斌既没有高大的个头,也没有发达的肌肉。眼看车子就要满起来了,天斌一急,又挤上前一步。
“我大大地行!我大大地有力气!”
天斌胡说八道的,可是他的喊声有一股气势。是那股气势叫当班的把他多看了一眼,并且使他得到了破格录取。
汽车开动的时候刚好有一缕初升的阳光从车窗撩了过来,照得天斌心里暖洋洋的。他有点惬意地往也是和他一样心情的同胞们瞧了一遍。兴奋之余,他竟然想到和自己挨在一起的这一伙既有点像是被关押在船舱里的被贩运着的黑奴,又有点像是不顾一切地争着去淘金的亡命之徒。
往事如斯。他又奇怪那个场景怎么会在和莹莹的对话中油然而生,并且在他和郭阿姨闲扯的时候再次出现。那个场景的出现使他本来就有点抑郁的心情变得更加地难过。
他也没有等到莹莹从成都回来。他的生意上的变卦让他必须尽快地赶到上海。尽管如此他的北京之行并没有让他觉得有什么不值得的地方。他毕竟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人生老是重复的不就是那么一首歌吗?何日君再来。
就连郭阿姨,也和她有着那么一种缘分。至少在她的身上不也有那么多莹莹和蔓蔓的影子吗?就是郭阿姨本人不也多多少少地给了他以一个旅人的慰藉吗?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了一种预感,那就是下一次再来北京的时候他可能就见不到郭阿姨了。
郭阿姨也好像有这样的预感。她几次望着他的眼神都让他感觉到她是在向他提前说再见。那种目光很刺着天斌。那目光分明有一个几乎让人听不到的声音在向他发出很微弱的探询,叔叔,难道你也没办法延长我的试用期吗?
他就愈发感到自己是那样地老朽而又无用。他甚至想他这么快地离去也是一种逃遁。也是在这一刻,他才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是一个能够发号施令的父亲。
“爸爸,你别那么毕恭毕敬好不好?你这种态度只会让人想到你是好欺负的。”
在北京上大学的莹莹发现天斌从日本回来探亲时带回了一个坏习惯,那就是跟人打招呼或者道别的时候总要躬下身子来。
“爸爸,你这是跟日本人学的。”
莹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问题的症结。莹莹不喜欢日本人。他喜欢吗?天斌问自己。他说不出来。也许他在骨子里也不喜欢。
后来莹莹总要去纠正天斌这种在不知不觉之中经常会流露出来的习以为常。她会调皮地在天斌就要俯下身子的时候及时地从背后抓住他的领子,或者用自己的手臂比划出一个角度来,以正告他刚才倾斜到了怎样的地步。
那个时候莹莹仅仅是在外表上批判他的与人为善,嘲弄它是一种假惺惺的东西,并且自始至终采用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如果还是那个时候的莹莹他或许会去尝试一下自己是否还剩有多少作为父亲的权威。
“爸爸,到了美国之后我才知道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能靠自己……”
莹莹的这句话不是针对他说的。她在向她叙述自己在美国遭遇到的许许多多的困境。但他却把它看成了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儿对父亲的最为猛烈的抨击。女儿最需要父亲的时候他在哪儿?
莹莹是他心里的一块永恒的伤,一处永恒的痛。在他已经变得混乱的记忆中他甚至听到莹莹不是去了美国之后才这样子向他说的。他老是惊惶地想莹莹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这样子在向他说着了。
不会是在她六岁的时候吧。他一个人走了,却留下了自己最爱的女儿。他想过等到莹莹长大了之后就把她接到日本来,然而莹莹长大了之后却选择了美国。他至今不知道莹莹的选择是学业上的需要呢还是仅仅是不愿意跟他在一起。然而无情的事实却是在地球的两个遥遥相对的点上父亲和女儿愈发千里迢迢地隔开。
这一切当然是郭阿姨所无从知道的。这一切也和郭阿姨毫无关联。也许在郭阿姨看来这个家庭有着的尽是她所不敢想望的幸福,他们是生活在北京的金山上。
既然如此只好让他也去对一个同样是孤立无援的保姆默默地表示自己的抱歉吧。人经常会有那种光有善良的愿望却对现状一点也无能为力的时候。只好让这个世界上所有曾经有过缘分的人都记住那首歌吧,好人一生平安。
天斌在把他的旅行箱拉到门口的时候转过身来,无意之中向郭阿姨弯下腰来,鞠了一个躬。他不知道如果是莹莹在的话他会不会这样做。他想他会的,只不过会在自己身子倾斜的角度上有所调整。
飞机升空之后天斌望了一下渐渐地被云雾给遮掩起来的北京城。他想在那开始变得模模糊糊的一片当中有一个蔓蔓的寄宿学校。这时候他看到一架飞机正在下降。他想那架飞机一定是从成都飞来的,他又一次和他的莹莹擦肩而过。
四
天斌在还没有结束他在上海的业务的时候接到了莹莹的电话。电话是从深圳打来的,也不知道这是她从成都回去之后的第几次出差了。莹莹问他说给北京打了电话没有。莹莹知道他有时会趁蔓蔓在家里时打电话去和蔓蔓聊上几句的。天斌说没有。那一阵子他自己也忙得不可开交。莹莹在电话里一愣,然后说连续两天了,她给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她以为是郭阿姨买东西什么去了。可是今天是星期六,蔓蔓和郭阿姨怎么会不在家呢?
这时候他才听出莹莹的语气有些慌乱。随后他自己也愣住了,心里头一阵紧张。他还想问一些什么,可是莹莹却把电话挂上了。莹莹仅仅是向他确认了一下,并没有想和天斌商讨什么。这一来天斌更沉不住气了。他连忙转挂了北京的电话,果然是莹莹说的那种情况。他一直等到那“嘟——嘟——”的声音响到了尽头,然后重新拨了一次。结果也只是在加剧他心中的不安。他再也顾不得平时尽量不打扰莹莹的习惯,立即回挂了莹莹的手机。莹莹却一直在通话。过了一会儿莹莹居然关机了。
人最难受的莫过于他对自己那么急迫地想知道的情况一无所知,而这种情况有可能是一种可怕的局面。天斌对国内的一切已经那么生疏,听到的老是治安怎么样怎么样的。接着便是在日本的电视里经常看到的,什么绑架呀、诱拐呀,一个又一个恐怖的镜头。加上他有个坏习惯,碰到什么时老喜欢往坏处想。这一来他觉得好像大祸临头了。
“叔叔,我是放不下蔓蔓……”他突然记起那天郭阿姨这样对他说过。
那天他听见郭阿姨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是那样地难过,他甚至想天底下的人都有这么一颗爱心的话。但是这一刻他却感到了害怕,这一刻他想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已经走投无路了的话。
他只好努力地去把郭阿姨想象成一个好人。这并非一件难事。第一眼看到郭阿姨他就觉得她是一个连地上的蚂蚁也不敢去踩的人。然而他的人生经历和他的人生经验却是极为不对称的。一个经历了很多的人应该是冷静而又沉稳的,而他却会很容易地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在眼下所处的境遇中他变得比一般的人更加沉不住气,更加容易猜疑。他想人心莫测,这个世界到处都有伪装的面孔。
后来莹莹告诉他,大概也是在同一时间吧,她已经完全无法自主。那是毫无疑义的,一个母亲突然发现她最爱的女儿有可能是被置于一种一点也得不到保护的境遇之下。
莹莹是在深圳和同事交谈时说到了这件事的。不用说她心里老惦着它。当时人家说你怎么这么放心,你把孩子交给了一个和你素昧平生的人。莹莹是在这一刻发现自己太把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了,太掉以轻心了。事业是她的一切,可是蔓蔓是她一切的一切。
于是就有了上面所说的她和天斌通话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