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做作业吧,做了作业爷爷就陪你玩。”
郭阿姨只好哄蔓蔓。她是来替天斌解围的。一个不听话的蔓蔓当然也有她的一分责任,会让远道而来的爷爷觉得是她的工作没有做到家。而她老强调做作业的,显然也因为她已经在某个地方意识到这个家庭是把孩子的教育问题看得高于一切的。
“不,我不做作业!”蔓蔓突然间耍起了赖皮。
天斌只好问郭阿姨:“平时蔓蔓不会是这样吧?”
“她不是不想做作业,她是不想去学校!”
听郭阿姨这一说,蔓蔓有点紧张。她忘记了去对郭阿姨生气而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天斌的反应上。
“不去学校怎么行呢……”天斌终于讲起了大道理,一个谁都无法通融的原则性问题。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发挥,郭阿姨便补充说道:
“蔓蔓上的不是普通的学校,蔓蔓上的是寄宿学校。”
郭阿姨在寄宿学校这几个字上头加重了语气,好像是担心天斌不知道寄宿学校意味着什么似的。
天斌的心咯地一沉,脸上的表情全变了。
原来如此。难怪莹莹在电话里头说她正在加大对蔓蔓教育投资的力度。天斌还表示赞同呢,觉得这一回他和莹莹想到了一块。
这么说蔓蔓真得必须赶快做作业,赶快吃饭,赶快收拾行李。寄宿学校的学生必须在星期天的下午就去学校报到的。然后是整整一个星期的隔离。
这么说他刚刚送走了莹莹,又得想办法怎么去把蔓蔓给打发。
这一次他感到凄凄惨惨了。要知道蔓蔓还不是适龄的儿童呢。他几乎要对莹莹感到气愤了。他记起莹莹在电话里头是用超前教育这个现在想起来几乎已经令他觉得可恨的字眼来为她简直是残忍的行为美其名曰的。
天斌下意识地又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壁钟。他讨厌起那个壁钟来了。它哪里是在表示时间,它是一张多么冷漠的脸孔呀,诉说的尽是让他受不了的。它那漠然地移动着的指针只把他变得愈来愈沉重的心给无情地刻着、划着,分分秒秒地加大着他的痛楚。
蔓蔓却抓住了这一瞬间。她把所有的都押到了天斌身上。这一刻爷爷有可能是一个救世主。很小的时候她就说她是妈妈生的,妈妈是爷爷生的。她用这种自己发明的等量转换来理解自己和爷爷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这一会她在心里尽量地用这道公式来拉近自己和爷爷的距离,同时夸大爷爷的权力,等待着救援。
可是天斌却一动也不动的,他是那样的无能为力。
蔓蔓绕到了天斌的跟前,抱住天斌的两只腿,央求他:“爷爷,爷爷,我不去学校,我不去学校……”
天斌有点站不稳脚跟。看他仍然是无动于衷的,蔓蔓便把他给推搡着,让他踉跄地后退。他的目光也跟着在退缩、躲避,不敢去和蔓蔓对视。蔓蔓的目光中有那么多的期待,那是来让他愈发感到绝望的。
蔓蔓终于哭了出来,号啕大哭。她已经无所顾忌了,看上去像是一个没有好好调教的野孩子。她的尖厉的声音和那蛮横的态度也好像是她故意做出来的。她在抗议大人无视她已经做出了的许许多多的努力。她不但在许多方面都要比一般的孩子成熟,有时候她几乎比大人还要大人。可是这一刻她放任了自己,抛掉了那个假面具。
“把蔓蔓交给我吧!”
郭阿姨一点也没有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么不可收拾的地步。平时也有蔓蔓胡闹的时候,可从没有这样地让她觉得棘手。蔓蔓可是看准了时机。
天斌却把郭阿姨止住了。他想郭阿姨又能够怎么样呢,她顶多只能采取行政的手段。他把蔓蔓抱起来,抱到自己的房间。
“爷爷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爷爷毕竟是爷爷。蔓蔓立刻止住了哭泣。
她当然不知道爷爷是在转移她的注意力。知道了也无妨。天斌早听说了,蔓蔓最喜欢的就是让人给她讲故事,要哄骗她的话没有比给她讲故事更灵的了。
“爷爷说你妈妈小时候的故事好吗?”
蔓蔓更是睁大了眼睛。不但是故事,而且是妈妈小时候的。同时有这么两件如此美好的东西,简直让她着了迷。
“你妈妈小时候……”天斌停了片刻,“你妈妈六岁的时候……”
天斌开始紧张地组织着情节,遣词造句。蔓蔓不同于一般的孩子,她对故事的内容什么的有很高的要求,随便炮制的不但不能蒙混过关,还会惹出蔓蔓更大的失望。
“有一天,你妈妈不肯去上学……”
蔓蔓吃了一惊。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故事,有妈妈不肯去上学的。
“妈妈为什么不肯去上学?妈妈上的也是寄宿学校吧?”
“不,那个时候没有寄宿学校。”
“没有寄宿学校为什么妈妈不去上学呢?”
蔓蔓显然是想说如果不是寄宿学校的话她就会不哭也不闹的。
天斌被问住了。蔓蔓有那么多的好奇,而他却无法去让她一一满足。他突然问自己世上有那么多的故事,他为什么选择了这一个。
不,这一个不是他选择的。它好像是潜在哪个地方,然后突然间脱口而出。天斌来不及把它给阻止。要是让他来选择的话,他一定会挑一个他一口气就可以说下去的。有猫抓老鼠的,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随便哪一个都不会像他现在正在讲述的这一个这样地让他吞吞吐吐地,无法开门见山。
“爷爷,你说呀,你说下去呀!”
蔓蔓耐不住了。她还没有听过这么不顺畅的故事呢。
突然间蔓蔓停住了,把她那么爱听的故事也给扔到了一边。她一个劲地把爷爷给瞧着。瞧了一会,她把自己手举了起来,伸出了小指,指向天斌的眼睛。
“爷爷,爷爷,你这里——”
天斌的眼睛有点模糊。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赶紧眨了几下眼皮,还伸出手来把眼角用力地一抹,然后努力做出了一个笑容。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眨着会眨掉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用力地一抹会抹掉什么。不过他知道他的那个笑容是不可缺少的。每当他想人为地做一些什么的时候,那个人工的笑容就会被他拿出来当作自己的一部分。
“蔓蔓,爷爷说错了,妈妈小时候没有不肯去学校,妈妈可听话呢。”
一瞬间,他的故事有头有尾了。
可是蔓蔓却觉得不过瘾。爷爷的故事有些生编硬造。她不想听爷爷现在正在讲的这个故事,她要听爷爷原来讲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说错了也没有关系,她知道那个说错了的才是她真正想要听的故事。
天斌只好从头开始。
“有一天,你妈妈不肯去上学……”
“妈妈为什么不肯去上学?妈妈上的也是寄宿学校吧?”
“妈妈上的也是寄宿学校。妈妈不是不肯去上学,妈妈要爷爷送她去学校。”
“不对,”蔓蔓断然否定道,“妈妈是舍不得离开家里,妈妈是舍不得离开爷爷!”
“对了,”天斌的故事顺畅了,“可是你看妈妈多听话,你看妈妈多勇敢,只要爷爷去送她的话……”
蔓蔓顽强地努力着。只要爷爷去送她的话……她尽量地让自己进到爷爷故事当中去,成为爷爷故事中的主人公。她把天斌给紧紧地盯着的眼神仿佛是在问天斌,爷爷,你真的没有骗我吗?妈妈只要爷爷送她的话就肯去学校?
坐到的士里头的时候蔓蔓还有些高兴呢。她仍然沉浸在爷爷的故事当中。她大概在想象当年她的妈妈也是像她这样地坐到的士里头去的。只要有爷爷在身边的话。她想道。
的士穿过了半个北京城。可是天斌不敢问郭阿姨为什么必须这样地路途遥远。寄宿学校并不是到处都有的,莹莹又想挑选北京最好的。答案是天斌想象得出来的。即便是在当年,他自己不也是那样地望子成龙盼女成凤吗,何况是今天的莹莹。
他想起那一年莹莹在打到日本的电话中说“爸,我要去美国留学”的时候他一点都没有现在这样的抵触情绪。那个时候他还鼓励莹莹走南闯北呢。
男儿志在四方。当年他自己不也漂洋过海了吗。也许只是因为蔓蔓太小了,这一刻他仅仅是舍不得她。一定是的,那么一个小不点儿的,路都还没有开始走呢,怎么去想让她将来怎么去飞的呢。可是他不满意这个理由。他想是他老了,而且不仅仅是年龄上的。老意味着保守、陈旧。现在他要是去把蔓蔓的教育问题理论一番的话,莹莹肯定会不屑一顾的。莹莹没有把他给教育一番已经很不错了。
天斌在心里苦笑了一下。为什么要怪莹莹呢?莹莹只不过按照他当年指引的方向一路走去,而现在莹莹把蔓蔓给打发前去的不也只是那个方向的延长吗?
“爷爷,妈妈也坐很久的车,妈妈也要住在学校里吗?”
莹莹不仅坐很久的车,莹莹还坐很久的飞机。莹莹不仅住在学校里,莹莹也在另外的一个她所完全陌生的国度里弹指一挥间。
“爸爸,瞧我的办事效率有多高,可谓短平快。在美国的这几年,我不但拿到了硕士学位,注册了公司,我还结了婚,生了小孩,离了婚。爸,人家得用十年二十年才能办成的事我却……”
天斌怎么也忘不了莹莹在电话里头对他说的这些话。莹莹尽量说得轻轻松松的,仿佛在说她到超级市场买了菜,然后回家做了饭似的。直到现在他仍然认为向他这么叙说的不是他原来的那个莹莹。他原来的莹莹肯定会一边这样说着一边掉眼泪的。他为一个已经不会一边这样子说着一边掉眼泪的莹莹感到寂寞而又悲伤。
突然间蔓蔓不说话了,她盯住了一座石造的大门。随后听见郭阿姨对司机说就这里,到了。也是在这一瞬间光辉的榜样消逝了,蔓蔓从一个美妙的故事当中惊醒了过来。
她是紧紧地拉着天斌的手下车的。她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对爷爷充满信赖了。但是除了爷爷之外她却没有其他更加可以依托的了。当然还有那个站在教室门口的老师。老师的微笑最后收敛了孩子的所能够有的全部的任性。
老师的微笑似乎也在向天斌保证她不会让蔓蔓受到亏待的。但是当他把蔓蔓交给了老师时却没有勇气向她说一声再见便急急地转身离去。毫无疑义的,他感到自己把蔓蔓给出卖了。尤其是他走出学校的大门时,他看到的是和大门紧紧地连在一起的一堵厚厚的墙,那厚厚的墙筑起了一座高高的围城。
三
结果天斌发现自己也被困在了一座小小的围城里。他算计着还有多少难熬的时间。等到蔓蔓从寄宿学校回来时他已经离开北京了,不过他至少可以等到莹莹从成都回来。
等莹莹回来干吗呢?等着看她又急急地离家而去?等着看她许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的脸色?是的,即便只有这一些,他也要等下去。命运是这样为他安排的。莹莹是他的女儿,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
等到他听到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时他才记起公寓里还有一个郭阿姨。他好笑自己到北京来之后老是陪着他的居然是和他素昧平生的郭阿姨。伸出头一看,看到郭阿姨正在擦地板。不知道郭阿姨是第几遍擦那块地板了。干吗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呢,他又不是从日本回来检查卫生的。仔细一想,不对,那块地板已经亮得不能再亮了,郭阿姨只不过是在把所有该做的活都做完了之后才让自己专心扑在地板上的。于是天斌明白了,郭阿姨仅仅是不能够让自己有不干活的时间,她不能等闲视之。
这么说郭阿姨也让自己紧紧地被围困住了。天斌想起莹莹对他说的你别把保姆给惯坏了的那句话。这么说莹莹没有惯保姆,她是说到做到的。一眼就看得出来,郭阿姨叫莹莹给培训得好好的,上了轨道,有了惯性。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当着郭阿姨的面的话他也不会反对莹莹的这句话。把保姆给惯坏了的话直接受害的还不是他的莹莹和蔓蔓吗?
可是对他来说也有这个必要吗?他突然问了自己这么一句。难道他也握有在某些方面郭阿姨所必须绝对服从的权力吗?他一下子变得有点不安。他想起了狐假虎威这个成语来了。他真想走出去对郭阿姨说别擦了,该歇的你就歇吧。可是紧接着他又愣住了。他又问自己:他有对郭阿姨这样子去说的权力吗?
正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郭阿姨慢慢地把地板擦了过来。他不由地往自己的脚下看了一下。他愈发看清自己的脚下是一尘不染的,他也就愈发地变得不安了起来。终于,郭阿姨手中的那块抹布抹呀抹呀,把他脑子里已经厚厚地蒙上了尘埃的一层也给抹去了。
“你别装蒜了!你给我好好地干活!”
天斌听到一声吼叫。他抬起头来,看到当班的对他瞪着滚圆的眼睛。那个日本人一开始就令天斌那样地生厌,用那张脸去扮演一个穷凶极恶的日本兵是再合适也不过的。
那部清扫的机器在天斌的手中变得愈来愈沉重,那个长长的走廊也变得愈来愈没有尽头,那个日本人瞧过来的脸色也变得愈来愈狰狞。
刚到日本的头几年,天斌打过这样那样的工。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一个日本工头的尝识。在日本人的眼中,他是一个典型的东亚病夫。他的坏运气不仅仅如此。在他的周围总有几个想对他推井下石的中国人。这样子,他就让自己处于双重的包围之中。
那一切和眼前的情景又有什么相干呢。他变得有点紧张。隔得那么久,隔得那么远,他居然把郭阿姨想象成和当年的自己一样身陷囹圄。
还有就是自己心中的那一声低唤。他以为自己早已把它给忘记了。可是这一刻它却在自己的耳边油然响起,那么地清晰。
“莹莹,莹莹,你在哪里?你快来帮爸爸一把。爸没力气了,你推爸爸一下!”
小时候天斌经常和莹莹玩这样的游戏。他假装自己没有力气了,引得莹莹急喘喘地跑过来帮他做事情。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么多次的游戏居然会是后来他怎么也没有料到的实战的演练。仿佛那一次又一次的游戏一开始就在暗示了那以后注定要发生的这么一个悲剧。
“莹莹,你在哪里?爸爸在叫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