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来她就有些兴奋了,夜里还会有失眠。有时候大胆了,就有些奔放,在心里唱了一句祖国已多年未亲近。这也没什么,人之常情。问题是她得怎么去把这种情绪给掩住,不给高然看到。怎搞的,那么融洽的夫妻感情,这一次却又不那么和谐。不仅如此,不单单是高然,更要在西村面前把它掩住。不知为什么,比起高然来,倘若在西村面前流露了自己的话她会更感到害羞。
飞北京的飞机晚点了。碰上了高峰期,都是急急忙忙的旅客,一起拥挤着前去办理入境登记。雪红抢先了一步,挑了一个不很长的队列贴了上去,却被高然给扯了衣袖。
“不是这里的。咱们在那边。”
雪红往高然手指的地方望了一眼。“那是外国人办的!”她对高然说道。她还示意高然去看每一个关口上都有的很清楚的标志。
“什么?”高然反问了一下,好生奇怪。
雪红以为是高然没听清。那么多的人,整个大厅乱哄哄的。
“我们是在这里,你看,你看——”雪红的声音大了,还有些急躁,意思是说那么简单的一回事,高然怎么会不明白。
突然间雪红停住了,戛然而止。是她自己一下子明白了过来的。随后愣了一下,头脑才慢慢地清醒了过来。她不再说了,拎起搁在地上的包包,跟在高然的后面,慢慢地走到了另外一个队列中去。
然后是等行李。两个大箱子由高然推着,向机场出口走去。雪红伸长了脖子,只是朝前张望。他们被拦住了。
是在申报通口。过道的两旁有两部匍匐着的X光透视机械。尊严的入境检查还没有最后结束。
“护照!护照!对不起,请出示护照!”
穿着制服的海关人员彬彬有礼,已经很文明地执法了。雪红却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头脑又有些混乱。迅速地检索了一下,才辨别出来了,海关人员说的是日语。
怎么会是日语呢,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尽管海关人员的日语不那么娴熟,可是却一点也没有毛病。现在的海关人员跟过去的不一样,经过了严格的培训,能够对付来自四面八方的旅客。
问题不在这里,问题在于雪红找不出一个需要向她说日语的理由来。无论是时间、地点、人物、内容,一个故事的所有的要素都颠倒了是非。尤其是,这时候她觉得自己挺惬意的心情被破坏了。脑子里浮上来的是一个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的责难,怎么,从哪个地方看,你把我们看成了日本人?
一点也没有打发的,一句责备就莫名其妙地脱口而出。
“你,你说什么?”
一句露馅的话,尽管十分的标准。这样的话有些中国人在日本是死也不肯松口的,怕败露自己。雪红却把它反其道而行了。有时候一个人的语言会比护照更能够证明自己的身份。
反而是海关人员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说了声原来是中国人。不过在接过了雪红递过来的护照之后,海关人员又迅速地抬头把她打量了一眼。这会真的有点惊讶,按在他手里的是一本鲜红色的护照,上面印有菊花的模样。
西村安排他们住进了北京饭店,而且还是能够看到天安门广场的房间。看到西村在把这一点再三强调,还有点邀功的样子,雪红和高然对望了一下,心里头乐着呢。是儿子的良苦用心,当然要拱着双手接下来。不过毕竟是孩子,有些想当然,忘记了自己的父母是在哪里长大的。如果真的说需要的话,还是让给那些偶然来访的老外更合适。
又一想,不,不,错了。怎么没替西村考虑呢,这房间应该让给西村。因为房间不够,西村是住过道对面的,只能看到长安街。把他们的房间让给西村的话,西村就自由自在了。要是他愿意的话,可以整夜地趴在窗口,对着一个曾经升起了红太阳的地方。
西村还把他们的行程都安排了,有点“喧宾夺主”。第二天一早,他就叫了一部的士,说跟他走吧。这就有些强制性了。人家导游在出发前都会有一番说明的。看到他们困惑了,西村才笑了笑。
“爸,妈,去看你们的孙子呀!”
原来如此。不用说,又是他的装置艺术了。上次说过,作品卖了,卖给了一个中国人,一个又有名又有利的。被他们围攻了一番,没有声息了。都以为没事了,儿子听话了,懂得尊重父母的意见。可这不,又冒出来了。显然没有斩草除根,肯定是和那人还有瓜葛。
不过这一回西村的口气不同了,有些大言不惭。西村说他的作品被一年一度的装置艺术展选上了,正在美术馆里展出。
“爸,妈,这下你们肯定要去了吧!”
这么说是要他们去出席一个开幕式或者闭幕式什么的,也许还是个颁奖仪式呢。这一下有点来头,比上次光是把作品卖出去有冲劲,把人搞晕了。雪红和高然不得不对西村刮目相看,能在首都的艺术展上陈列,可不是闹着玩的。要得到人家的承认,要有个组织,什么后援单位啦,说不定会是联合国科教文的。这下就有些飘然了,也不管西村的艺术是有装置的还是没有装置的。
到了这一步,雪红就更加宽松了。她在心里想道,其实西村的作品她一个都没仔细地看过呢。先把装置这两个字放在一边吧,要是真的是从垃圾堆里飞出了一只凤凰,那也就去见识见识吧。同时发表自己成熟的意见。毕竟是过来人,需要的话可以出谋献策。碰到西村的观念太离谱的地方,还可以用自己的人生经验去矫正一下,做一番引导。
就这样,坐到的士里头去的时候心里头还有点发热。第一炮就打响了,看来会不虚此行。可是好景不长。车子在大街上转了几圈之后,爬上了高速公路。高楼大厦一层一层地矮了下来,视野也一茬一茬地宽阔了起来。雪红开始觉得有点不自在。田野越来越碧绿,可他们却离艺术越来越远。不管在哪里,人家都是说进城去看展览的,而他们却在背道而驰。
“我们去哪里呢?”
“宋庄——”
这下心里面凉了。记忆犹新,早就对她提过了,只是她怎么也不愿意去把它记住,而且一听西村说是进了什么艺术展,心里头的期待一下子就膨胀了,被胜利冲昏了头脑。
不敢说什么故宫什么首都博物馆,可至少应该是在闹市区的哪个角落里,有个氛围吧。怎的,他们这样一阵风地往乡下跑,不会是去赶集的吧。
心里暗暗叫苦。
的士进村了,进了宋庄。真的有一个好大的地标,“中国宋庄”一下子跃进眼帘。而且不止是这么一个新景象,村道两旁竖立了一排排的广告牌,都是和艺术挂得上钩的。农家的墙壁上有许多随意画上去的符号和图像,就是看不懂的话,至少也会让你去联想最前卫的、最现代的。有趣的是插在十字路口的方向标,既有中文,也特地配上了英文。这一来反而弄不清了,究竟谁是文盲。是老外呢,还是当地没有上过学堂的庄稼汉。
在西村的指点下,的士开到了一个大仓库的前面。仓库周围停满了小汽车,红旗招展。人群熙熙攘攘的,有许多红胡子和金头发的,也有许多地道的中国人。西村随即告诉雪红和高然说一年一度的装置艺术展就是在这个大仓库里举行的。两个人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雪红还掏出了手帕,在脸上擦着,额头有汗意。
其实是他们的少见多怪。这样的一番光景在宋庄已经是司空见惯。宋庄经常举办各种类型的艺术节,装置艺术展只是其中的一小宗。最懂得享受的是当地看热闹的农民,他们的两只手交叉在胸前的衣袖里头,待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面,对着眼前的情景出神。往事涌上了心头,想起了当年他们自己在仓库里进进出出的情景,想起了丰收的季节,想起了光着膀子,汗流浃背。那么多的感慨。
这一刻,他们待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面,感受着世道的变迁。
从出租车里爬下了来,雪红和高然首先被停放在仓库前一块水泥地上的一截巨大的机身吓了一跳。跟真的一模一样,一个庞然怪物。走上前去,才看清楚了,它不是一段残骸,它是人工的,即便是它身上斑驳的铁锈,有意凿出来的凹痕也都带有始作俑者的精心策划、深思熟虑。
“它出自一位已经举世闻名的当代艺术家之手。”西村介绍说,看得出来他来这里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们一定听说了发生在海南岛的撞机事件。这就是被复制下来的那架美国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