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我们对齐桓公二十年到三十年(前666—656)这十年间的“尊王攘夷”事件作分析,就可以看出,管仲辅助齐桓公实施“尊王攘夷”基本上是“安诸夏而攘夷狄”。“攘夷”是对中原华夏以外的异族、敌对的外邦,没有讨价还价余地,坚决使用武力镇压,史称“管仲攘夷狄、伐山戎,不惜余力”。齐桓公二十二年(前664)冬以一国之力伐山戎救燕的五年以后,狄人灭卫,齐救卫;两次救邢;二十八年(前658)率联军伐狄。特别是齐恒公伐戎深入异族腹地的艰辛,令中原诚服。
“尊王”则是“安夏”,管仲的政策是,只要你承认周王朝、尊重周天子,什么都好说,能不用武力的,尽量不用。自管仲始,数千年来,中华民族一直沿用着管仲的这一政策解决内部矛盾。
自从周惠王十三年(前664),齐桓公受周天子姬阆之令问罪卫懿公,是典型的管仲式“安夏”;晋国、鲁国的内乱,管仲依然采取“安夏”。晋国的内乱,我们已经知道了一些,鲁国的祸又是什么呢?这就是历史上最为著名的“庆父不死,鲁患难已”!
前面说到鲁庄公迫于母亲文姜的压力失信于孟任、娶诸儿的女儿哀姜为夫人,当时哀姜还刚刚出生,文姜硬是逼迫姬同将夫人之位空缺近二十年,等哀姜到位。偏偏哀姜到位后久而无子,哀姜又将妹妹叔姜嫁过来,叔姜争气,生子曰启。前面孟任已有儿子般及妾成风的儿子申。叔姜之子排位第三。成风私下将儿子申托付于季友,请他谋划立为嗣。季友告诫她,公子般年长,废般立申,不可。成风密告季友,哀姜虽然被文姜强行封为夫人,主公姬同心里却时时念着她是杀父仇家之女,并不真爱。接着,成风又端出了哀姜与叔牙、庆父三人一起****之事。季友闻而告诫成风,后宫故事不要介入,无事尚能祸及,何况你主动去沾?身在帝王家,要有平常心。
季友在齐时,已将哀姜的故事说与管仲听,希望有谋略应对。管仲告诉他,诸儿与文姜的故事必会在哀姜与庆父身上重演,好比人身上的痈疽,只有它发出来后,你才能治,想在它刚刚有时就治,效果一定不好。
魁伟轩昂的庆父与哀姜私通的事,姬同的二弟叔牙知道后,不但不阻止,反而结为一党,三人常常同室共淫,并相约日后扶庆父为国君。庆父表示我做国君,你叔牙为相。
周惠王十四年(前663),一冬无雨,鲁国举行雩祭祈祷。前一日,朝廷决定演乐于大夫梁氏家堂庭。公子般受父亲的委托去赏乐。般与梁女早有私情,亦相约为夫人之盟。梁女闻公子般来,便用梯子爬到墙上观演乐。正巧养马官圉人荦从墙外路过,看到梁女姿色,便用语挑逗,梁女不理。圉人荦素有绝技,曾登稷门城楼,飞身而下,及地,复踊身一跃,遂手攀楼屋之角,以手撼之,楼俱震动。此时,他大声唱歌勾引梁女,投情甚重,忘乎所以。正在观雩的公子般闻歌声出看,见是圉人荦,顿时大怒,命左右擒下,鞭之三百,血流满地。荦再三哀求,才放过他。回到宫中,公子般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姬同。鲁庄公说:荦敢戏梁女,实属无礼,应该诛灭,而不可鞭!荦之勇捷,天下无比,鞭之,必怀恨于汝矣。
鲁庄公劝公子般杀掉荦,以除后患。公子般却认为匹夫之勇,无有可虑!
翌年秋天。鲁庄公病重,担心庆父谋乱,故意先召二弟叔牙,问他对身后之事的看法。叔牙盛赞庆父的才能,并再三表示,如果庆父主事鲁国,社稷有赖。兄事弟及,正常也。叔牙走后,姬同立刻召来季友,问他的态度。季友劝道:主公与孟任有盟,你没有实践诺言,还让孟任后宫二十年没名分,大嫂任劳任怨,死后以妾身份入土。亏其母,还能再废其子吗?天下如何看待您啊!姬同问:你三哥叔牙劝寡人立庆父,你看如何?季友说:庆父残忍无亲,不适合作为人君。叔牙这样做,完全是私念作怪,不可听之,臣当以死奉般。
姬同点头,想说话,已经说不出话来。季友见状,急命内侍传鲁庄公口语,请叔牙到大夫针季家等待姬同的圣旨。叔牙并不知道内情,以为是真有密旨,兴冲冲前往针氏府上。季友事先安排好鸩酒一瓶,并遣书一封,让大夫针季制叔牙于死地。叔牙到针氏府上后,并不见姬同,只有季友。季友告诉他:姬同有书信给你,自己看吧。叔牙不知是计,接过便读。读一半,读不下去,欲跑,但左右紧紧看住他。他只好问季友真相。季友说:你要是把它喝了,你的后代还能替你祭奠。你要是不喝,连后代都没了。
《东周列国志》上说:“君有命,赐公子死,公子饮此而死,子孙世不失其位,不然,族且灭矣!”
叔牙想抗命,针氏命左右将他擒住,提着他的耳朵将鸩酒灌下去,须臾,七窍流血而死。
这天傍晚,姬同薨。季友奉公子般主丧,谕国人以明年改元。参加丧礼的庆父憎恨季友,紧握双拳,时时欲将季友与公子般撕为两爿,苦于公子般守备皆严,无从下手。
两个月后的十月,公子般得悉外公党大夫去世,便去奔丧。庆父知道后,密召圉人荦挑唆:你还记得鞭背之仇吗?现在是蛟龙离水,匹夫可制。你只有这唯一的一次机会!圉人荦跳起来,大叫此仇必报,遂提利刃,乘月黑风高,来到党大夫家外墙下,已是三更,翻墙而入,伏在户外。潜伏到天亮,小厮开门取洗脸水的时候,圉人荦闪了进去。
公子般正穿鞋,突然看圉人荦出现,大吃一惊,疾呼:你怎么在这里?
圉人荦:来报去年之仇。
公子般急取床头之剑,照着圉人荦脑袋就是一剑,劈中额头脑门,鲜血顿时喷泉一样迸出!圉人荦全然不顾,左手挡剑,右手握利刃,扑身而上,对公子般胸胁腹部一顿乱捅,公子般当场身亡。内侍惊报党氏,党氏家众操兵器一起上,荦因脑破不能战,被众人乱斫为泥。
季友听说公子般的死讯,知道是庆父所为,鲁国不能留,便去陈国避难。庆父见圉人荦已死,将一切罪过归于圉人荦。哀姜此时冠冕堂皇提出庆父登基。庆父摇头道:还有两个公子在,不把他们杀绝,此事都不能做。哀姜问:那你准备立申吗?庆父说:申年长懂事了,难以掌控,不如立启,启亦为你妹之子嘛。哀姜赞成。庆父随即为公子般发丧,假讣告为名,亲自到齐国,先纳贿竖貂等人,然后见齐桓公说公子般事。齐桓公听说立公子启为君,倒也高兴,不再细究。
管仲闻后,知道此事不那么简单,暗使在鲁国的细作,做如此这般安排。
果然,年仅八岁的启脑子不差,内畏哀姜,外畏庆父,思忖这国君之位朝夕不保,借机会说是看望舅舅,让人与齐桓公相约在落姑(今山东平阴境内)会面。两人一见面,启便起身相迎,于过道上,暗牵舅舅衣裳,边走边密诉庆父与哀姜内乱之事,说着,泪流不止。齐桓公大惊,低语问:今者鲁大夫谁最贤?启说:季友最贤,今避难于陈国。齐桓公问:何不召而复之?启说:恐庆父见疑。齐桓公恼道:你就说是我的意思,谁敢违之?
启以齐桓公之名派人去陈国将季友喊到鲁国近郊的郎(今山东兖州西北),自己则在那里等着。季友一到,启便邀季友同乘一车回到京城,宣布齐侯舅舅的意思,命季友任相国。庆父恨季友,但也无奈于小白,只能暗中着急。
管仲一日对齐桓公说:是否派个人去鲁国看看啊?齐桓公也正想庆父的事,见管仲问,便问:派谁去合适?管仲说:让仲孙(复姓,名湫)去吧。
仲孙湫见到启,启流涕不能成语。仲孙湫大惊,复去看公子申。公子申与仲孙湫谈论鲁国国事,申说得很有条理。仲孙湫觉得他可以治国,嘱咐季友好好关照他。说到早早除掉庆父这件事,季友伸出一掌半空中击了一下。仲孙湫明白:孤掌难鸣,仅靠鲁国的力量无法办到。庆父这时带着重金来看望仲孙湫。仲孙湫当然明白庆父的意思,善言劝庆父,如果公子能忠于社稷,你的国君也能受惠不少,为何仅给我重金呢?坚决推辞不接受。庆父诚惶诚恐地离开了。仲孙湫回国先见了管仲,然后去见齐桓公,并告诉他:不除掉庆父,鲁国的内乱就不能平息。
齐桓公说:我一会儿与仲父商量出兵除庆父。仲孙湫觉得不妥,回说:相国曾有话,多行不义,必自毙。臣以为其凶恶未彰,讨伐无名。接着又说:相国嘱臣细察庆父事,并告诉臣,庆父不安于为下,必复有变。乘其变而诛之,此伯王之业也。
齐桓公点点头:那就听仲父的吧。
鲁闵公二年(前660)的某天,守门报说:大夫卜齿奇来访。庆父将他迎进书房,还未坐下,怒气冲冲的卜齿奇诉说:我有块田地与太傅慎不害田庄相近,被慎不害强行夺去。我去告诉主公,没想到主公偏护师傅,反劝我让着。这种事我能让吗?特来投公子,求您在主公面前说说。庆父屏去身边人,对他说:主公年幼无知,说了他也不会听。你如果能行大事,我为你把慎不害杀掉如何?卜齿奇想了想说:季友在,怕不那么好做。庆父提醒他:主公有童心,常常夜出武闱,游行街市,找个人潜伏在武闱,候其出来行刺灭之,就说是盗贼。我借以国母之命,代立为君,逐季友如反掌耳。卜齿奇答应,私下找到一勇士秋亚,让他身怀匕首,暗伏武闱。果然,鲁闵公启夜晚外出,秋亚从暗处跃出,刺死启。卫士上前擒住秋亚。事先埋伏在一边的卜齿奇领着家丁抢夺秋亚而去。知道事成的庆父将慎不害一家诛灭。
季友闻此消息,连夜叩开公子申的家门,告诉他庆父之乱,两人立刻奔邾国避难。
第二天,民众得知鲁侯被杀,相国出奔,举国震怒,从恨卜齿奇而迁怒庆父。暗藏于鲁的齐国细作依事先管仲的安排,煽风点火,造就京城罢市。一聚千人,先围卜齿奇之家,满门遭戮,随即攻打庆父家。庆父见人心不附,寻思道:当年齐侯曾借莒国的力量得以复国。齐、莒有恩,我是文姜的儿子,母亲原有莒氏一脉交情;今夫人姜氏,也是文姜的侄女,此因缘之下,凡事可托嘛。遂微服扮作商人,出奔莒国。
哀姜得知庆父奔莒而去,便也想到莒国躲避。左右相劝:夫人因为庆父的事得罪国人,庆父今在莒国,您再去,莒国能相容您吗?季友为人厚道,现在在邾国,夫人不如去邾国,求得季友的原谅,还能是一条出路。哀姜觉得有理,便去邾国,求见季友。季友闻哀姜到,拒绝不见,随即与申赶回鲁国,同时着人快马向齐侯求援。
齐桓公得悉问管仲:鲁国这样乱下去,不是个事,干脆将其吞并算了。
管仲:鲁国不抛弃周礼,我们就不能动它。夷吾认为,眼下主公着手要做的事是安定鲁国的祸难并亲近他们。亲近有礼仪的国家,依靠稳定坚固的国家,离间内部涣散的国家,灭亡昏暗****的国家,这是“尊王攘夷”中对待中原国家的原则。鲁国是最讲究周礼的国家,虽然遭受庆父的弑乱,那也只是一时的事,人心未忘周公,仍然是值得亲近的国家,是可以依靠的稳定坚固的国家。我听说公子申明习国事,季友有戡乱之才,他们必能安集众庶,不如观看着再说。
齐桓公:仲父所言是也。
管仲命甯戚率南阳甲士三千人前往鲁国。行前,管仲叮嘱甯戚相机而动,公子申如果堪主社稷,即当扶立为君,以修邻好。不然,便可并兼其地。
甯戚领命而行,刚入鲁境,恰遇公子申、季友也到了,大家路边相见。甯戚见公子申相貌端庄,谈吐有条理,心中顿时便认可十分,遂与季友私下商量,拥立公子申为君,并报齐侯与管仲知道。进入都城,令三千甲士重新修缮鹿门之城,防止可能来自邾、莒的变化。季友谋略颇好,他让公子奚斯随甯戚到齐国谢齐侯定国之功,同时派人去莒国,假手莒侯戮灭庆父,行前季友交代莒侯好赂,多带黄金以重贿。这一着很灵。当初庆父奔莒载鲁国宝器献给莒侯,庆父得以住下;现在季友派人来,依旧重贿,莒侯贪纳,嫌赂少,使臣表示,事成后一定再补黄金百斤。莒侯心花怒放,立刻让人告诉庆父说,莒国褊小,很害怕惹起兵事,还是请公子改奔他国为妥。庆父犹豫不决,莒侯见状下令驱逐。庆父思虑再三,想到齐国的竖貂曾受到他的好处,齐侯乃自家舅舅,随即奔齐国。到了齐国,疆吏报告隰朋。隰朋不作定夺。疆吏素知庆父之恶,见隰朋不明确态度,也不敢擅自接受,但又知道庆父乃齐侯外甥,又不能逐之,便让庆父临时先住在汶水的驿站。
事总有凑巧。公子奚斯谢齐侯后还国路过汶水驿站,见到庆父。奚斯厚道,看庆父流亡无处去,想将他带回国。庆父倒是说了句实话:你先去问问季友,关键是他能不能容我,还请子鱼(奚斯的名字)能为我说句话,请季友看血脉相存分上,乞留性命,甘愿长期做个平民。奚斯回到鲁国复命,并将庆父的话代为传达。鲁侯姬申点点头,正想说话,季友抢过话头大声道:弑君者不诛,何以戒后人?姬申见季友如此说,只好作罢。季友私下对奚斯说:你去告诉他,庆父愿意自己了结,我会考虑让他儿子活着。后面的话,便不再多言。奚斯领命,再往汶上,想把季友的话告诉庆父,难以启齿,忍不住立于门外号啕大哭。庆父闻其声,知是奚斯,叹道:子鱼不入见而哭声甚哀,是他们不愿意放过我啊。乃解带自缢于树而死。奚斯入内亲自殓看,复报鲁僖公姬申。
姬申叹息不已,看季友在一边,又不能多说,倒是季友说:令人好好安葬。这时,细作快马飞报:莒侯派他的弟弟嬴拿,领兵临境,说是知道庆父已死,是我莒侯之功,应当把当时承诺的黄金百斤给我们,特来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