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兮水漾漾,
波澜兮跃鱼。
太公兮遇文王,
甯戚兮茫茫。
……
齐桓公听着这敲牛角的声音里夹的歌,顿感异常,忙喊车停下。卫兵见齐桓公下车,以为是前面的牛车挡了道,正要过去呵斥,齐桓公扬手拦住,对甯戚温和地问:你刚才唱的什么歌啊,那么好听。
甯戚知道他听出了意思,却故意问,便也打起马虎眼,笑道:哪有宫中的歌妓们唱得好啊!齐桓公一眼看出了他的用心,也不揭穿他,笑道:你刚才唱词里说,姜太公能够遇上文王,造就人生伟业,你茫茫然没头绪,是不是?甯戚听他这么说,顿时慌了,知道这位齐侯非宋侯那等浅薄者,赶紧施礼,道:余卫国甯戚,五年来,一直寻找能够展示自己的用武之地,可惜这世间都是向着鱼肉的眼珠,哪有识人的慧眼啊!
齐桓公笑道:你这话就不对了。人眼都是一样的,只是有人修炼得好,将慧心用到了观察上。这样的人并不多,但你自己也还没修炼好啊。如果你修炼好,你也可以发现对方,自己去推荐自己啊!所以,你不能怪别人,要先从自身找原因。年轻人,我说得对不对啊?
甯戚压根儿没想到齐桓公这样平易近人,才华出众,说出的道理要胜过那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名士”,赶紧再次施礼。齐桓公笑呵呵地说:让我的卫士去将牛还给东家,你现在就上我的车,我们在车上聊聊,寡人要向你请教治国方略……
如此真诚,甯戚只有顺从的份。
到了朝堂之上,齐桓公正坐,喊甯戚过来。甯戚上来,先是施礼,然后介绍自己。说了一半,齐桓公说:你不用再说了,现在就去管仲那里做个管粮的小吏,容后有业绩再拔不迟。
甯戚站着没动。群臣见甯戚寸功未建便入朝为官,感觉太便宜了,出列劝齐桓公说:卫国距我如此近,派人去了解后再用不迟啊!
齐桓公摇摇头,说:不用去问,问的结果不是说此人的毛病,就是鸡毛蒜皮一堆。我先让他去做做事,有什么不足,就会露馅的,再量才安排适合的位置不迟!
甯戚见齐桓公如此说话,知道是位能容人之君,赶紧从怀里取出管仲的举荐信送上。齐桓公一看是管仲举荐,有些诧异地问:有了相国的举荐,你还担心什么?直接来嘛!
我在五年内,有过许多人的举荐,见过好几位君主,都让我失望。所以我想自己也考考君主,看看人家有没有海量能容纳我!甯戚说。
齐桓公乐道:这么说,你也考了我?
群臣齐喊:大胆!敢对我主无礼。
齐桓公站起来对大家说:你们这样干什么?君臣关系原本如此嘛。好比夫妻,切入骨头的爱,一旦大难至,还不是如林中鸟各奔东西?君臣合者千秋佳话,不合的,闹出国破山河碎,周围各国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群臣见齐桓公这般说话,也都无言地退下。
齐桓公这才想起管仲今天没有到朝,便问值日官。值日官报告说,一个时辰前,京都卫士长带人砸了几家青楼,青楼告到了大司理衙门。隰朋大将军临时兼着大司理的事,他请相国去商量处置!
齐桓公哦了一声,看看甯戚,说道:相国与隰朋大将军都在那里,你也去参加吧,看看他们的处理是否公允。相国几次提出要颁布准予办妓院的法令,我都没应允。这种有伤风化的事,周天子都没有做,各国也都不做,齐国却带头做,我总是觉得不对劲儿。你去看看,也好公议时说说看法,便于寡人定夺!
甯戚受命而去。
九
甯戚到时,大司理公堂上,乱成一团。管仲与隰朋等一行大官都席地而坐,默默看着那些带武器的京都卫兵在大闹。只有卫士长不开口,看着席上的官们。
管仲与隰朋嘀咕着什么。只见隰朋点头,管仲招手让离他最近的卫兵到面前,低低交代了几句,卫兵离去,管仲继续与隰朋耳语,两眼警觉地观察着大堂上的动静。
大堂上,卫兵甲:这些****有什么值得保护的?统统杀掉,让天下少了麻烦。
审案官问:就因为人家向你们要花粉钱吗?
卫兵乙:老子睡了她,却向老子要钱。兵睡女人,哪朝哪代哪个法律说要给钱的?
卫兵丙:就是嘛,我们睡了人家主公的老婆,她还磕头谢我们比她家主公猛哩!
……
够了!隰朋喊道,你们闯入青楼,抢睡女人,不付钱,还有脸在这里说话。卫士长,把这几个兵抓起来,砍头!
被绑的兵大叫大嚷道:老子给你们卖命,你们竟然为几个****砍我们的头?我们到阴曹地府也要回来找你们算账!
且慢!管仲站起来,扬手道,不!砍头也要砍得心服口服。天下只有讲理的地方,没有撒野卖泼的场子!我想请个人过来告诉这几位兵爷,让兵爷知道这些到青楼的女人,是什么原因去的。
隰朋过来问卫士长:你知道这几个女人的身世吗?她们为什么不做良家妇女,出来做不能见人的勾当?你说。
卫士长摇摇头:我不知道。
隰朋让坐案边记录的小吏说话。小吏大声告诉大家:潘氏女,年十九,婚后三年不育,被公婆赶出家。娘家父兄均已战死,无家可归,被人强暴轮奸,欲死不能,只能沦入青楼。王氏女,二十有四,丈夫战死,留下病中的公婆与太公太婆等四位老人,还有未成年小叔小姑三人,虽有薄地三亩,却没劳力耕种,只能偷偷瞒着家人到青楼挣钱供养一家……
卫兵甲跺脚:你何不早说,如果是这样,我等有何脸面见人家战死的丈夫!
卫兵乙喊道:不用念了,如果都是这样,我等甘愿受罚。罪在我等!
隰朋:小吏可将这家青楼的全部妓女名单与身世给他们看。
小吏将簿册递给卫士长。卫士长让那些卫兵看,卫兵一个个摇头,不识字。
管仲起身了,他走到前面,面对大家说:谁不是父母所生?谁不愿意做个堂堂正正的光明人?这些女人,她们与别的女人有什么不同?看不出是不是?但她们从来都不敢顶着太阳在大街上走。为什么?羞辱自己的行为啊!她们要做这件事吗?如果她们有更好的职业,她们愿意做吗?……说着,管仲走到那几个妓面前,问她们:如果你们有好的活儿做,还愿意做这事吗?
妓们七嘴八舌:不愿意。谁愿意受男人蹂躏糟蹋啊!没有活路,逼良为娼啊!
管仲:你们都听到了吧!是生活的现实逼良为娼……
这时,大堂上走来田靖与老媪。
管仲一眼看到,招了招手,提着嗓门道:你们看,大堂上来了两位妇女。你们可能瞧不起她们,年轻的叫田靖,是我的准夫人,但她以前是妓!
大堂上轰地嚷开了,卫兵们诧异地喊:堂堂相国,找妓做婆娘?!天下谁信!大家窃窃私语起来。
走到面前的田靖朝大家弯腰施礼,纠正管仲的话:我不是相国的夫人,更谈不上准不准的话儿。他想那样做,我还不愿意呢。打我懂事起,就闻兵爷闯青楼白占便宜,难道今天要改过来了?……依我看,姐妹们,兵爷真的没钱,又替国家打仗丢命,咱就当犒劳他们吧!
小吏过来提醒田靖:相爷要你说说你的来历。
田靖应道:到青楼的女人,可以说,个个都不寻常。就拿我来说吧……
原来,田靖是酅邑,就是俗称安平邑那个地方的人。几年前,管仲代桓公巡视来到酅邑。有一天,他得到消息,城里的几位大户要与一嬴氏大户开仗,原因是为一个女人。起先,管仲没在意,为一个女人开仗的事,从古到今多的是。驿吏告诉他,这个女人与众不同,是个不守本分的女人。管仲好奇地说:不守本分的女人,绞死也没人替她说话啊!驿吏又说:这可是天下最贤良的女人啊!管仲更不能理解了:贤良的妇人是国家的宝贝,焉能是个不守本分的女人?
问题就出在这里,城里好几个大户都替她说话。驿吏说:这些大户经常到她家,打着送钱粮的幌子去的。去了,自然有与她睡上一觉的。被嬴家一族族长安排捉了好几次,但又都被她的公婆跪下求情放了。管仲更觉得奇怪,哪有公婆支持媳妇偷野男人的?必有原因。驿吏见他感兴趣,便说:酅邑民众都盼相国能够断个公道。
管仲随驿吏赶到城南一条弄前,驿吏说:**屌弄到了。管仲诧异问:这里叫什么名?驿吏说:**屌弄。管仲很不高兴地说:什么名不好起,偏偏起这个名?
驿吏说:这是有来头的。这嬴氏不是我们齐国的。管仲说:是的,韩赵鲁燕卫晋宋郑,都没嬴氏。嬴氏在秦,且是国姓,嬴氏姬姓嘛!驿吏说:嬴氏来这里先是做生意,后来买了地,开始农作,到这一代也就是三四代,成了一方大户。寻思搬进城里,遍寻所有闲置之地,无有人家愿意卖宅地于他。后来他们找了衙役,衙役从中说合,给了这块狗都不撒尿的地方,且地方苛刻要求他们把这地方叫作“**屌弄”,说以前这里就叫“**屌滩”。嬴氏是西北远路人,说话发音与我们不同,把“**屌”读成“贝调”,意思是“用钱才能调”的好地方,倒也很高兴。令人不解的是,他们住下后,十几户人家,占了长长宽宽一弄堂,有了个场地平台。奇怪的是,住下后便人丁不旺,上代四儿三女,总共生有七子一女。一女与鲁国商人私奔,七儿先后病死战死。这七儿中,只有一儿成家,就是这位事主。管仲问:战死的那位是哪家的?驿吏说:就是事主这户。哦!地方没抚恤吗?管仲问。驿吏说:有,都给族长扣下了,说事主不守妇道。这一扣坑了七八位老人的活命粮!管仲说:焉能如此!本官定要给他们一个公道。
说话间,来到弄中段一个开阔地上。只见迎着一户的大门敞开着,门口朝外一溜跪着七八位耄耋之年的老人,面对他们的是一立柱,上面绑着一位赤裸裸的年轻女子。立柱旁边有案桌供亡灵,也有记录人员。不远处,另一拨人弓箭快刀在握。主审的人牵着好几条狗,其中已有几条狗与人被击毙在地。这一刻,又有人逐狗上前欲咬那绑在立柱上的女子,只见石刀毒箭眨眼间飞至,那狗与牵狗者立地而毙。眼看双方要再次进行血拼……
驿吏大喊:相国到此!
众人一听,都朝管仲看。嬴家大户中有人认识管仲,大叫:果然是相国来了。主公的师傅到此,我等愿意听他的。
外围那些人听这么说,也有人认出了管仲,过来施礼。管仲什么人也没理睬,径直走到立柱前,解下外衣披到那女子身上,低沉地吼道:一群猪狗!
有人听到了,慌忙命令解下绳索,将那女子松绑。另有人拿来衣裳让她穿上。有人要让她离开。管仲喊:留下,本官要听听她说什么。说着,上前把那些跪地的老人一一扶起。有人就地设席,请管仲入席。管仲坐下,学那甘棠就地审案。管仲的卫兵守在身边。管仲请跪地老人派代表入席,也请女子一方派代表入席,然后告诉大家,自己奉齐公之命巡察到此,见有此事,愿意对此事凭公论断,如果不愿意让我断的,可以离开,后果自负。众人纷纷表示愿意接受相国的审理。
管仲:那好,我就开始了。他对那污辱女子一方的代表说:你先说说你们的理由吧。
嬴氏代表:相国知道,一女不可事二夫,如若准她这种坐家引娼偷人,相国你说,日后谁还愿意前线上阵!若是弄出孩子来,那血脉又算谁的?
就这些吗?好!管仲扬手,打住。再问护女子一方,你们为何相救?
大户代表摇摇头,指指老人:先让他们说吧!
那耄耋老人代表先磕头,然后说:列祖列宗饶恕,一定是我们的上代做坏事太多,造成我们这一代刚刚娶了个儿媳妇,儿子就摊上上前线,一去就没回。留在家的几个男孩,相继得病而亡。这谁都不怪。怪我等老朽,有何能力去耕种那几亩薄地?贤惠的媳妇用嫩肩膀拉犁耕地,那城里的大户看我等要饿死,施舍一些粮食。这事已好几年。是我等自觉得人好处,无以回报,让媳妇给他们生个孩子,算是报答吧!罪在我等老死之人,不在媳妇,恳求相国大人放过媳妇!
管仲看看那女子,倒也眉清目秀,便问多大。女子回说:今年十八。我是陈国人,原本也是大户人家小姐,姓田,单字靖。陈国内乱,父亲带我逃亡齐国,父母在客栈中相继染瘟疫去世。是我丈夫与公公路遇相帮,送走父母,奴家自愿嫁与恩人家。十六岁过门。第二天,遇上摊派抽丁上前线,几个哥哥争着要去。我丈夫知道哥哥们身子弱,前去必死无疑,便自己去了,一去再也没回来。几年里,哥哥们都相继病故,留下七八位老人,如果我离开,他们也都必死无疑。古有头插草卖身葬父,我白受恩人粮食数年,自愿将身体给他们作为报答,又有何错?相国大人,你要主持公道,将嬴氏族中坏人揪出。我家应得的政府抚恤,竟然也被他们吞没!
管仲吼道:竟然有这样的事?
嬴氏一族顿时慌了。
拿下他们前面那一干人,待主公发话,处决!说完,管仲感觉用力过猛,稍稍缓缓气,镇定住自己,然后起身对女子公婆等七八位老人施礼:诸老在上,受我一拜。此拜乃我代我家主公谢你们对陈国内乱来的难民伸出援助之手,体现我齐国的风范。二拜诸老,请你们放心,从今天起,政府会管起你们的衣食住行……
那些帮助过女子的大户跳起来,七嘴八舌道:相国不必忙,国家的大事,你只管去抓,这等小事由我们来管吧!
管仲想了想,站在中间说:也好,但有件事,我得在这里定下。说着,眼睛朝着那女子,缓缓道:也是天降苦难于你,堂堂男子汉尚难撑起这一片苦棚,想不到你却能顶住,真乃我齐巾帼英雄!可是你毕竟不守妇规,多事诸夫。夷吾思想,哪朝哪代会没有你家这样的事啊……
田靖看着管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