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两个年轻大学生的爱情故事。他们天各一方,男的在青藏高原的军营服兵役,女的在中原某地的学校任教,隔山隔水也深深地爱着。
我在展开他们的故事之前,必须先把读者引到长江源头的一片荒原上,并且要不厌其烦地交待一个叫五道梁的地名。因为他们的爱情自始至终都和这里的风雪、缺氧、奇寒、荒凉密不可分。
可以说,没有这个令人发怵的五道梁,他们的爱情就不会放射出绚丽多彩的奇峰!
五道梁这个地方
五道梁是青藏公路上一个不足百人的小乡镇,海拔4700米。
位于昆仑山与风火山之间的夹缝地带,是有名的风窝窝。你听人们给它编的顺口溜: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其实,如果光是刮风倒好,更多的时候是风搅雪。难怪这里的天空总像从沙水里捞上来似的迷迷朦朦不清亮。
五道梁的冬天冷得最叫劲的时候,气温为零下40度,一年四季不能打开窗户。山野的石头也被冻得裂了缝。这话显然有点过分,但是这几的电线上、房檐口在六月里也吊着冰溜子却是千真万确的事。
一年一次风,石头冻裂缝。这是五道梁的两大奇观。还有第三个奇观呢:房子悬空吊。因为这里五米以下是永冻层,修盖房子无法夯地基,所以建筑物全悬在空中——砌起水泥柱把房基垫起来,人们戏称为“空中楼阁”。看着房屋下那空空的地洞,你会有一种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房屋会倒塌下来。当然这是杞人忧天了。
在五道梁,最让人头疼的问题还是水。这里的水奇缺。天上的云是干的,地上的河是瘦的,自古千年打不出井水。从小镇西侧缓缓淌过的那条小溪,是滋润这片土地的惟一水系,它只有在夏季短暂的日子里才有一股由可可西里草原上的雪水汇聚成的、过河不用脱鞋的浅水。人们把河水聚进一个人工砌成的大坑里,以延长用水的时间。人与牲口以及野生动物争水在这儿是极平常的事。在用水高峰的夏日中午,一群群牦牛、山羊,还有黄羊等,把水坑挤得满满的。水面上不分昼夜地浮着一层牛羊粪便,拨开粪便,肉眼可以看见密密麻麻的粉红色小虫,它们欢快地在水中蠕动着。
这些小虫生命力极强,在开水里也不会死去。
喝了五道梁的水会带来一个让人难以容忍的恶果:脱头发。
本文的主人公左荣阁就深受其害,他的头发脱落得只剩下脑袋周围的一圈了。
在五道梁这块本该恨极的荒芜而干枯的土地上,左荣阁留下了爱情的真诚脚印……
无信的日子最难熬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左荣阁从解放军某通信学院毕业,分到青藏高原军营工作。他的女朋友也从华中师范大学毕业,回到家乡驻马店一个中学教书。他俩是高中同学,毕业前夕定下了终身,由于他上高原时间仓促,来不及办婚事,推迟了婚期。
两人在火车站分别时,她说了一句文学色彩很浓的话:
“一周后等着读我的信,昆仑山的月亮升起的时候你给我写信。”
他俩当时约定:每周各给对方一封情书。
然而,他们的相约从左荣阁到达五道梁之日起就被那里残酷的环境“泡汤”了……
左荣阁所在的单位是五道梁通信站,他是站里的中尉助理员。
他来到通信站的第二天就闹起了肚子,提着裤子跑厕所一天没个数,也没个准点,就连夜里做梦也不得安宁。他只觉得肠骨仿佛被谁摘去,一切都由不得自己了。
还有高山反应对他的无情折磨……
环境再恶劣,左荣阁也能挺起身板顶住。因为他的日子里有一种甜蜜的盼头:信。
女朋友的来信是天边的彩霞,是沙滩骆驼刺上的露珠!
可是,她的信何时才能到他手中?
五道梁没有邮局,信件和报刊都是托人捎出带进。大本营在三百公里外的噶尔木,青藏公路沿线各部队从内地来的信件,都在那里的一个值班室存放着,他们再找顺路车捎到各个点上。所以,公路沿线的官兵们一月两月才收到一次信是常有的事。许多信件被拖成了“死信”。
无信的日子最难熬!
白天盼着天黑,夜里盼着天亮……
不仅是等信的熬煎,还有恶劣的自然环境对左荣阁的残酷折磨。头昏,乏力,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半月不到,他的身架骨就整整瘦了一圈。也许苍天为了安慰他痛苦的灵魂,这天夜里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大约是夜里七点来钟,七十公里外昆仑山中不冻泉附近的电话线路出了故障。西宁经噶尔木到拉萨的线路是一条重要的国防线路,中断一分钟都会带来无法估量的损失。左荣阁受命带着战士小张立即乘吉普车出发去排除故障。
旷野的夜色极浓。没落雪,终年不息的狂风显得格外生硬,酷寒。车灯切开夜幕,射出炽白的光柱,光环里满是沙石、尘土等搅合在一起的尘雾。视线不清,又是顶风行车,速度很慢。
赶到不冻泉的故障点时,已经是夜里十一点钟了。不冻泉暴跳着一片狂风的呼叫声。
左荣阁和小张像两只壁虎一样,紧紧地爬在电线杆上,一根又一根地检查着。当他们查出“短路,阻隔”的故障并立即排除后,已经是深夜1点钟了。
线路修复了,左荣阁本该轻松下来,可他心里猛地掠过一阵凄凄悲凉:今夜她在干什么呢?
荒郊野外想她,格外情浓。只是没有月亮,少了点韵味。她说过,让他在昆仑月下给她写信。可是,至今一个月过去了未见她来信,月儿孤独得不敢在昆仑山露面。
他忽然生出个念头,在这里生堆火,也许她在家多能看见世界屋脊上的生火人呢!
他从油箱里抽出一罐头汽油,泼在沙地上,然后打着打火机,那火种在地上轻轻一碰,呼地就燃起了火苗。
多少年风吹日晒的沙土,渗上几滴汽油,还不见火就着?高原的生活好有意思!
沙土火燃得噼叭作响。
这火苗燃暖了小张的心,他猛地想起一件事,对左荣阁说:“我下午从噶尔木给你捎来三封信,来自同一个地方,而且是同一个人的笔迹。”
“真的?你怎么不早说?”
“早说?匆匆忙忙地赶路,哪里顾得上!再说黑灯瞎火的昨看呀!现在,趁着这篝火正好读信,身上暖心里更暖。”
左荣阁把三封信都撕开,巴不得同时读起来。
此时,半个月亮爬上了昆仑山……
多情的“第三者”
时间用慢悠悠的铧犁耕耘着左荣阁心中那充实而又荒芜的日子。说充实,他把自己在大学课堂上学到的书本知识在风雪高原上活灵活现地运用着,使通信站多少年来头疼的技术问题得以解决。同志们称他是“我们贴心的大学生”;说荒芜,当然是指不能及时收到女朋友的来信时那种干渴的心情了。
似乎成了一个规律:一个半月左右他收到一次信,每次总是三四封信同时到手。他读她的信,总觉得像和她见面一样亲切。他把读信称之为“牛郎会织女”。不过,人家牛郎、织女是在银河畔相会,他俩是在长江源头见面。
苦涩中有甜蜜,渴盼中也有幸福。
已经到了四月梢,这里的风景仍然像隆冬一样沉闷:大雪压地,春风吹不透公路上的冰层。
一次,左荣阁去噶尔木修理通信器材。办完公事,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应该去积压信件的小屋里看看。他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那间小屋,只见一个战士正埋头看书,根本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他自报家门:“我叫左荣阁,今天来是向你们表示感谢。”
那战士惊喜地站了起来:“你就是左荣阁?你的信不少,都是咱老家来的!”
左荣阁在昆仑山里听到了乡音,格外亲切。在交谈中,他得知战士叫王文建,驻马店老乡,他们的话茬自然而然地就密了。
“我猜想你那信八成是女朋友来的,反正老爹老妈不会三天四天就一封信的。”战士说。
“那还用说吗?每次我收到的都是一大摞信,可以订成册当书读了。”左荣阁说。
“我是能做到腿勤不怕跑路,问题是人家司机乐意不乐意给你们捎信我们就只能看眼色行事了!”
“也是,求人总是难,你就是给人家下跪,人家还有个理不理呢!”……
两人心贴心地聊了一会儿,左荣阁便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小王,我想求你今后把我女朋友来信的内容用电话传给我。我实在不愿意让它躺在噶尔木让我心焦了,这样要耗去我们多少宝贵的感情!”
“这,这……”
“没关系,你是知道我情书内容的惟一的一个‘第三者’,我不在意。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呀!”
“谢谢你的信任。不过,我总觉得这是一个很别扭也很艰巨的任务。”
“你就大胆地念信吧,我听到你的声音就像听到女朋友的声音一样高兴,幸福!”
“……”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没有仪式,没有签约,也没有誓言。有的只是默契,只是信赖。
这个日子和以后的日子成了五道梁这本书中最明媚最光彩的一页。只要有从驻马店寄给左荣阁的信,一到噶尔木,当天晚上电话就把信的内容传到了五道梁。那会儿也许五道梁的夜风正卷着飞雪或者沙粒狂吼着,但是接电话的人心里是一片晴空。
这是初秋的一天夜里11点钟,正是“传信”的最佳时间,暴风雪已经精疲力竭,懒懒地入睡了。山很静,水很静,路很静。惟左荣阁醒着,王文建醒着。还有,她也醒着。仿佛整个昆仑山和可可西里草原都能听见王文建念信的声音——
……我猜想本月初二的晚上你的耳朵根整夜发烧。因为我狠狠地骂了你一通。那晚9点来钟,我给你织完早就许愿入冬前寄往五道梁的那件毛衣,正要休息,三个学生的家长气急败坏地跑来找我,说他们的孩子晚上没有回家,家长们急得流泪,我也傻眼了,真不敢想像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我和三个家长急忙到处找孩子,找遍了学校周围的每片树林、每条河湾、每座土包……边找边喊,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孩子应声。家长哭着向我要孩子,我怎么安慰也没有用……
荣,事情的结果让我哭笑不得。原来这三个学生跟着高年级的一伙学生到山后面的老爷庙给村里布置歌舞厅去了。事情的起因是,前些日子广播里介绍一些村庄办起文化活动中心的事情,孩子们听了一商量,筹备了几天,就在老爷庙忙乎起来了……荣,我在这里不是给你论证歌舞厅,以及孩子们的行为,而是想告诉你,那一夜可把我折腾坏了。我把三个学生送回家已经是凌晨三点多钟了,浑身的力气都耗尽了,似乎马上要瘫倒。这时我多么需要你的撑扶呀,可是你不在我身边。我睡不着,想到了你,五道梁那个地方真能苦人熬人,你和大家每天工作任务那么重,到了晚上又不能安安稳稳地休息。我真想跑到你身边去照顾你,昆仑山是挡不住我的心的……
午夜,青藏高原悄悄地飘起了雪花。昆仑山在渐渐高。
山与积雪把电线杆抬高了,那个柔情的声音在弥漫的风雪中走进了昆仑山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