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几乎花去终生积蓄为她买下的那身花衣裳上溅满了泥浆、油渍,双手黑乎乎的犹如乌鸦爪子,她要做的头一件事是把那封皱皱巴巴的信皮递给部队领导。领导了解到姑娘的身世和愿望后,很慷慨地接纳了她,说:
“孩子,我知道你有满肚子的苦楚和委屈,现在到了家,这里的每个人都是你的亲人,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吧!把窝在心里多少年没说出来的话都变成泪水哭出来。”
出乎人们的意料,她一滴泪也没流。15年来,她的泪水已经哭干,嗓子也已经哭哑了。现在没爹没娘的孩子有了家,应该高兴才对。陈文君成为通信连的一名女兵。肥肥大大的军装虽然遮不住这个乡间女娃儿笨拙的动作,但是她那满脸无法掩饰的笑容告诉人们,她心里充满着自豪!
穿上军装后,陈文君给领导提出的第一个请求是:我要见爸爸,给爸爸扫墓去。
爸爸躺在昆仑山中的荒原上,离驻地还有800多公里。她坐了两天两夜的汽车,来到一片满地是大小不一的坟堆的戈壁滩上,在老同志的指点下,好不容易才找到了爸爸的墓地。这是一个几乎被岁月荡平的土堆,没有墓碑,没有绿草,没有鲜花。她跪在砂石烫人的地上,说:
“爸,我来晚了,原谅不孝的女儿吧!今天,我是代表我和爷爷两个人来看你的,爷爷已经去世了,他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还念念不忘你,为有你这样的好儿子而自豪。惟一使他老人家放心不下的是咱父女俩不能团圆,是他叮咛我上高原来找你。爸,从今往后就好了,咱父女俩经常会见面。爸,你睁开眼睛看看你的女儿,你看我穿一身军装,成了一名有出息的女兵了,你还没见过你的女儿呢……”
她有说不完的话,她不打算哭,怕惹爸爸伤心,这样他躺在地下也会不得安宁的。不知为什么,她说着说着却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泪水涟涟地说不下去了。她想起了妈妈,跪在爸爸坟前的女儿,是最容易想起妈妈的。突然间,她想对妈妈说几句话,便抽抽泣泣地说起来了:
“妈妈呀,你为什么不来一趟昆仑山?我已经找到了爸爸,现在我就站在爸爸身边,只要你来到高原,我们这个三口之家就团圆了。我知道,这些年你生活得一定很不容易。妈妈,我好想你啊……”
这是小文君第一次给妈妈倾诉心语。女儿怎能不思念妈妈呢?
初次见爸爸,她特地把从青海湖畔带来的一棵小白杨树栽在爸的坟头。女儿心细,为孤独的爸爸操着心:荒原上日头太毒,风沙又大,没有水解渴,没有树荫遮凉,让这棵树快点长大,给爸爸送去一片绿荫,一片清爽。爸爸躺在昆仑山里太寂寞,小白杨就是女儿的化身,给爸作个伴。
高原上的寒风苦雪把15岁的小兵陈文君渐渐地吹打成一名威武潇洒的女军官了。但是,她那内向的性格没有变,她总是沉默寡言,平平淡淡,却敢于承受重荷。她知道身前身后的路都还很长,人生就是赶路,所有故事都发生在路上。
如今,爸爸的墓前已经长起了九棵白杨树,一棵比一棵高出一头,那是一队排列得整整齐齐的女儿树。她们守护着烈士的忠魂,也向人们昭示着革命后来人的风采。
那是穿上军装的第五年,陈文君考上了北京某军医学校,学护理专业。这个出生在乡间茅草屋里的高原女兵,从来没敢想过自己会走进家乡一辈又一辈人都向往的北京城,真是没有过!她多么想把这个喜讯以及自己此刻的心情告诉每一个亲人,可是她的亲人在哪里呢?爸爸走了,爷爷也走了,妈妈不知在何处!文君兴奋之余确有几分惆怅。她只得面对日记本,一遍又一遍地记下了自己的心迹。
她加倍地珍惜这次进京学习的机会。入学的三年时间里,她除了在天安门前拍了一张照片外,对首都的其它风景点都没闲心去光顾。在家时爷爷手里攥的那几个钱连买油盐时都是掰成几份花,哪有更多的钱供她上学?所以,她初中没念完就失学了。文化底子薄,像她这个年龄许多该掌握的知识她都似懂非懂,现在一下子要学那么多的医学专业知识,自然很吃力了。老师和同学们都了解她的特殊情况,或给她“吃小灶”,或伸出友谊之手扶她一把。
她总是说:“别人的帮助只是个动力,最终还要靠自己努力才能站起来。我会用劲去啃学习上那些酸果、苦果,我不相信啃不动,嚼不烂。”以勤补拙。她把几乎所有的节假日都搭进去学习,午休和晚上的自由活动时间也无一例外地被她用来温习功课。她的玩兴实在淡薄得令人吃惊。就连学校里组织的一些登山、旅游活动,只要可以自由选择,她总是留下来学习。
笨鸟在飞翔中照样可以领先。陈文君的学习成绩不断在进步,最初,她排在班里的后面,后来上升到中间,最后跃至前面。这不奇怪,只要你肯泼酒汗水,总会洗亮罩着乌云的天空。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毕业时学校要把陈文君分配在北京工作,她却义无反顾地要求回青藏高原。连她最要好的朋友都不理解她的行动,问: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国土哪一块都恐怕要比青藏高原条件好,听说在那里呆久了的人做梦都想着跳出来,你为什么要争着往那里钻?她回答:因为我爸爸埋在昆仑山。我已经失去了妈妈,我不能再没有爸爸了。朋友又问:难道爸爸死在那里还不够,你还要把命扔在高原吗?她回答:我已经想好了,一辈子扎根在昆仑山,有一天死了,就和爸爸埋在一起,给他作伴。
她背着捆扎得四方四正的军被,告别京城,到了青藏高原某驻军医院。当时驻地正飘着“六月雪”,她脱下从北京启程时穿的裙服,换上棉军装,愉快地走上了新的工作岗位。这位年轻漂亮的护士向护士长报到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国庆节快到了,你排班时我算一个。护士长听了一愣,随之不得不钦佩她的聪慧和细心,便如实地说:这班我正发愁排不开呢,科里临时走了两个休假的护士,把我搭上这节日的值班人员也不够呀!你怎么一来就了解到了我的难处。不过……陈文君打断了她的话:你不要考虑这个那个了,我是咱们护士队伍中的一员,节日值班是我的职责。护士长握着她的手久久不放。
护理工作是很紧张的,刨去节假日不说,就是平常的日子里白班、夜班总是不断。不习惯这是肯定无疑了,哪次值班她都会头晕、眼花,有时还伴有流鼻血。但是她硬挺着,绝不能让自己倒下。
高原的环境苦,这个,她知道。但是,高原人是能吃苦的硬汉,这一点她更清楚。那天夜里一点钟,她刚交完班准备休息,这时一个因车祸而重伤的藏民火急火燎地被人抬进医院,她二话没说,又穿上工作服,加入到抢救病人的工作中。直到黎明的微光爬进病房的窗棂,她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向宿舍走去。
她始终用微笑对待生活,再重的担子压在肩上也不会皱眉头。
然而,也有例外,每当她忙完一天,夜深入静呆在宿舍时,不知为什么心头老是那么沉重,她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她不放,那是一双亲切却显得暗淡、含着忏悔却使人受到鼓舞的目光。噢。她知道了,这是妈妈的目光!于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愧疚之情隐隐地咬着她的心。作为女儿,这么多年来,她打问过妈妈的去处吗?没有。
想到过妈妈的艰难吗?没有。妈妈欠了女儿的情,女儿也亏待了妈妈的心啊!她不由地提起笔,想给妈妈写封信,却不知道该从哪里下笔,只是在信纸上写下了一行又一行,妈妈,妈妈,妈妈……
妈妈,你听到女儿的呼唤了吗?
她坚持每年进昆仑山给爸爸扫墓,照例要在墓前栽一棵小白杨树,湘江畔的农家女想得很简单,觉得树根入土就会成活,必能长大。她还不懂得戈壁缺水,荒滩瘠薄,长成一棵树多么不容易。
记得那是她第二年去荒郊扫墓,老远就看见有个人影正猫着腰在头年她栽的那棵杨树前忙乎着什么。她警惕而小心翼翼地上前一看,原来是一位藏族老阿爸正在给小树浇水,培土。
姑娘心头掠过一股暖流,说:“阿爸,谢谢你了!”
老人抬头望了她一眼,问:“这树是你栽的?”
陈文君点点头。
老阿爸说:“这个地方从来没有长活过一棵树,我把它抢救一下,也许它会缓过劲的。”
她这才看到,自已头年苦心栽下的小白杨已经叶黄枝败快枯干了。阿爸又说,一年来他多次给小树浇水、施肥,这里的土质地气已经有了变化,保不准这树还能活下来呢!
阿爸问她:“这儿埋的是你什么人?”
她答:“我的爸爸。17年前,他驾驶汽车得高山反应病故在驾驶室里。”
老人感叹:“埋在这里的大多是为了保卫、建设青藏高原献身的解放军同志,藏家人永生永世都会记着他们。”
陈文君又一次对阿爸的一腔纯情表示了由衷的感谢。之后,她拿出一棵随身带来的小白杨树准备栽下,阿爸忙操起铁锹,说:
“来,我给挖坑,你下苗,然后再浇水!”
就这样,她在爸爸的墓前栽下了第二棵白杨树。
说句实话,听了阿爸方才的一番话,她想到这棵小杨树也许难以成活。但是,她要栽,年年都要栽。爸爸的坟前不能没有树,即使枯干了,那也是女儿给爸爸竖起的一道风景树。
奇迹就在她第三年扫墓时发生。她惊喜地发现第二年栽下的小杨树不仅长得青枝绿叶,连第一年栽的那棵已经濒于死去的树也抽出了翠生生的嫩芽儿。会有这等神奇的事吗?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一切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她想到那位藏族老人,不,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人在为小白杨倾洒心血哩!
爸爸二十多年的人生,拒功名利禄于身外,生生死死地抱着青藏线不放。如今,他的满腔心事和美好的理想已经长成黄金麦粒,挂在女儿栽的那一排白杨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