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平抱着儿子浩然已经坐在了成都飞往拉萨的飞机上,心里还慌慌乱乱地直扑腾。她是从四川内江去部队探亲的,丈夫倪夕洲在藏北的安多泵站当站长。他们的新婚蜜月还没度完,部队一个加急电报就把他提前召回去了。曾平记得很清楚,夕洲归队的那天是他们结婚后的第29天。离别那夜,曾平紧偎在丈夫胸前抽泣不止,有苦难言。她真舍不得离开这温馨的怀抱,如果有一种可以控制时间的办法,她会让时间永久地停留在这蜜月的第29天。
倪夕洲安慰她又对她坦然相告:“当兵的人就是这样,这一刻和亲人相聚在一起,下一刻说不定就奉命到天涯海角。但是,不管到了什么地方,你都在我的航程上,我都在你的视线里。”他喜欢读诗,这后两句话就是一位诗人的名句。曾平显然不满足丈夫这样的“承诺”,说:“我要跟你到西藏,永远和你在一起。”倪夕洲说:“不行。那是世界上很高很高的地方,离天很近,生活太艰苦,你吃不消!”曾平争辩道:“我做过农活,做过工,吃的苦不少了,还怕苦么?”倪夕洲理解曾平的心情,便充满感情地告诉她:“我们结婚后才在一起生活了29天,还不足一个月。记住,明年我休假回来,咱们接着度蜜月。”曾平听罢,先是关了,接着便哭起来……
倪夕洲离家的第二年,曾平就生下了儿子浩然。按理说,他这年是可以兑现诺言回家与妻子团圆,抱起儿子幸福地亲个够,没想到泵站临时接受了紧急任务,日夜加班忙着为西藏输油,身为站长的他根本脱不开身。要知道西藏的工业、农业和驻军所需要的各种油料全部要从他们的泵站输进呀!既然自己不能回家了,倪夕洲便改变了原先不想让妻子进藏的想法,写了一封信跟曾平商量,希望她能来一趟西藏。他在信上写道:
我们的蜜月还没度完,儿子就一岁零一个月了,我还没有见过他呢!我曾经说过,你来安多太苦,身体吃不消。但是现在我又想,只要咱俩和孩子在一起生活,再艰苦的环境也会被我们的幸福生活融化的。我确实没有瞧够你在新婚日子里那种不同平常的动人神态。我现在很想早一天见到你,在唐古拉山下安多这个遥远、偏僻的山里,我多么需要你每天都在我身边……当然,我也十分想见咱们的儿子,我做梦都梦见他在叫爸爸。你快点来吧……
曾平何曾不想生出翅膀飞到西藏和夕洲一起度蜜月,但她有心理障碍:儿子浩然年纪小,体质又弱,能经受得住西藏高原严寒、缺氧的折磨吗?丈夫亲口对她说过,那里的氧气连内地的一半都不到,壮壮实实的小伙子空手走路都喘不过气。她犹犹豫豫地下不了决心,这时父亲递上了话头:“那地方自古就是生命禁区,你只身一人去闯,我和你妈就放心不下,再把孩子带上,更叫我们揪心!”从道理上讲,老人的话没错,可从感情上说,她不去西藏不行,不带儿子也不行,因为她日思夜盼的心上人巴望着早一天见到她和儿子。
这时,倪夕洲又来了一封催她和儿子去西藏的信,信上特别告诉她,领导已经同意他从500公里外的安多专程赶到拉萨机场接她,而且他随身带着足够她娘俩用的两瓶氧气,让她放心地上高原。
曾平有了定心丸。她认定:这两瓶氧气是他们炽烈爱情的定心丸!
二
波音707在贡嘎机场降落。这里海拔3600米。天开始下雪了。
在飞机降落的一瞬间,曾平突然觉得怀里的浩然惨叫了一声,随之孩子浑身颤抖起来。她发现孩子有了异常的变化:脸色土黄,嘴唇变青,又由青变紫。曾平的心不由得紧张地一缩:“这可怎么办呢?”
飞机刚停在停机坪上,曾平就从舷窗里看见了伸着脖子等候在机场的倪夕洲。丈夫虽有几分焦急却一脸喜色,看得出来幸福涌满他全身。
曾平好不容易挤下舷梯,来到丈夫面前,焦急万分地说:“娃儿病了,咋办?”说着泪水夺眶而出。
这就是曾平送给丈夫的见面礼:给他抱来了一个病恹恹的儿子。
倪夕洲看了看忧虑满面的的妻子,又看了看昏昏欲睡却又不住苦苦挣扎的儿子,马上明白了:孩子患高原反应症。
“赶快找医生!”倪夕洲对妻子说,也是对自己说。
可是,贡嘎机场没有医院,连个医生的影子也见不到。这儿离拉萨市90公里,他俩坐在汽车上轮换着抱孩子,司机加速行驶,仅用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到了拉萨市西郊的泵站。站上的医生立即给孩子做了检查,结论是:孩子得的是严重的高原不适应症,外加感冒,病情比较严重,务必马上离开西藏。
曾平和倪夕洲几乎同声问了一句:“如果不离开会出现什么后果?”
医生反问:“你们还要不要孩子的命?”
倪夕洲夫妻俩谁也没有说话,他们满脸愁苦,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倪夕洲在西郊泵站工作的一位战友果断地对他们夫妻说:“现在我们只有退路一条,一切为了孩子。由站上的军医陪同,我们立即返回机场,设法让嫂子和孩子以最快的速度回四川老家。”
随后,这位战友给曾平讲了这样一件事:几年前,一位临时来队的家属不听劝告,私自带着两岁的孩子到安多兵站去探望丈夫,结果孩子得了高原肺水肿,把命丢在了雪山上。至今那孩子的小坟还堆在唐古拉山上。这位战友自然明白在这个时候提起这件事实在太不吉利,但是为了浩然的安全,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此刻,浩然在妈妈的怀里躁动不安,不住地用小手揉着额头,反反复复地说着一句话:“妈妈,我头疼!妈妈,我头疼!”他不喊爸爸,因为他还不认识爸爸,虽然爸爸这阵子就在他身边。
一辆军用吉普车载着倪夕洲夫妇和他们的儿子浩然风驰电掣般回到贡嘎机场。这时候已是傍晚7点,已经没有飞往成都的飞机了,第二天的机票也早已售完。倪夕洲找到机场领导,说明了孩子的病情,恳求他说:“娃儿才1岁多,他根本不适应这里的环境,再耽误下去会丢命的。”机场领导爱莫能助,只能这样宽慰他:明天一早的航班如果有人退票,我们第一个满足你的要求。
他们在机场一家旅舍住下。
倪夕洲带来的两瓶氧气早就让孩子吸完了,后来从西郊泵站拿来的两瓶氧气也用完了一瓶。他十分歉意地对妻子说:“我知道你这时候也很需要氧气,可是氧气有限……”
曾平打断他的话说:“都什么时候了,谁还愿意听你说这种话!救孩子要紧,我能忍耐得住!”
小浩然仍然不住地嚷着:“妈妈,我头疼!”
三
浩然的高原反应症状有增无减,他声嘶力竭的哭叫声填满小小的旅舍,使所有过夜的客人都无法入睡。人们担心这个可怜的病孩能否熬过今夜。倪夕洲抱着氧气瓶,一直把输氧管放在孩子嘴边。
更要命的事情发生了。半夜里,曾平的头也开始疼起来了。
倪夕洲接过孩子抱上,心痛而愧疚地对妻子说:“都是我不好,惹下这场大祸。本想叫你和孩子来西藏咱们一家人欢欢乐乐地团圆,没想到却让你娘儿俩受了这么大的罪。”
曾平说:“我现在什么都不愿说了,只盼着天早些亮,明天一早能有一张飞回成都的机票,让娃儿平安无事地回到老家。”
说着,曾平和倪夕洲不约而同地抬头望望窗外,拉萨的夜色漆黑而深沉,一片寂静。
曾平的心又操在了丈夫身上,问他:“你在安多兵站是不足也有这种高原反应?”
倪夕洲说:“安多的海拔高度是4500米,比拉萨还要高。我刚到那里时高原反应也很厉害,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头一直像要裂开似的疼。后来才慢慢地适应了。谁知在西藏这个缺氧的环境里适应了,回到氧气不缺的咱们家乡探亲时反而又不适应了,同样是头疼,吃饭不香,睡觉不稳。这就叫‘醉氧’。咱们结婚时,我的头一直很疼。”
曾平忙问:“那你当时为什么没讲?”
倪夕洲回答:“大喜的日子我怎么好意思开口说扫兴话?忍耐一下就过去了。”
稍停,倪夕洲又说:“我当兵这十多年,有一点体会很深刻,这就是战士要学会适应环境,在各种艰难困苦的条件下去完成任务,而不能让环境适应我们,环境也不适应我们。”
曾平说:“这就是你们军人的性格,为了祖国,为了千家万户过上安宁日子,你们悄悄地忍受着许多人无法遇到也无法理解的痛苦。”
这会儿,哭叫了大半夜的浩然也许是闹腾得疲乏了,也许是高原反应有所缓和,入睡了,疲惫的脸上浮动着一层亮晶晶的汗粒。
曾平把头靠在丈夫肩膀上,说:“要不是孩子,我真想永远这样靠着你,陪你在西藏工作。”
“别讲这样的傻话,你要上班,还要照看咱们的乖儿子,任务蛮重呢!等我转业了,或者老了退下来,在家好好陪你。”
“噢,一对老头子、老太太,谁有那个兴致陪你?”
倪夕洲不吭声了。
曾平说:“你在去年讲过,咱们的新婚蜜月才度了29天,今年要接着度。今晚是第30个夜晚,算不算度蜜月?”
倪夕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说:“这算什么度蜜月,是活受罪。明年我一定设法休探亲假,咱们在家乡接着度蜜月。”
曾平抹了一把眼泪,破涕为笑:“好,我等着,但愿体别再食言!”
机场的夜是苦涩的,孩子痛苦地挣扎着;机场的夜不是甜蜜的,夫妻俩在孩子的病情稍稳定的空隙里倾吐着新婚夜未说完的知心话。
黎明的曙色终于爬上旅舍的窗棂,机场的领导前来敲门:“解放军同志,快起来,有人退机票了!”
倪夕洲和曾平新婚的第30个夜晚就这样在世界屋脊上的机场过去了。
他们的儿子浩然仍在昏昏迷迷地哭喊着:“妈妈,我头疼……”
四
爱情的力量有时实在是无法估量的,即使在高原反应症这个让为数不少的人望而生畏的怪物面前,它仍然会绽出鲜艳夺目的花朵。
1998年夏天,曾平作为随军家属定居在青藏高原,这是许多人料想不到的。当时她已经从工作了十多年的县丝绸厂下岗,倪夕洲也刚调到当雄某部任副营长,够上带家属的条件了。孩子浩然已快3岁了,似乎已过了那种可以让高原反应一吓就趴下的年龄。曾平没有任何犹豫就把户口从四川老家迁到了高原上。她说:“他天天来信做我的工作,说他离开我实在无法活了,要我随军。我看出来了我不去高原,他成天一根肠子两头挂,怎么能安心在部队工作?我做出点儿牺牲,吃点儿苦,是为了让他不用牵挂我,把心思用在部队建设上。高原反应怕什么?高原上不是照样有那么多的人在那儿生活吗?我相信我会适应的。”
曾平和倪夕洲当然不会忘记上次儿子在拉萨闹病的教训,随军后她没有去藏北,而是住在离当雄近千公里外的昆仑山下的格尔木市,那儿是团部的所在地,气候条件较好,有家属。但是带来了另外一个问题,夫妻见面的机会很少。现在她名义是随军家属,其实仍然不能与丈夫日夜厮守。他们只能在倪夕洲每年一度的休假日里会一次面,或碰到倪夕洲到团部开会什么的,可以小住几日,更多的时候则是隔山相望。
1998年,倪夕洲回到家属院与曾平相聚一个月;1999年相聚40天,还是因公到团部办事。
曾平说:“虽然我们见面的时候并不多,但是比在老家时好多了,现在我天天可以出门望见青藏公路,公路的那头就是夕洲的营房,我甚至可以想像得出夕洲住的是哪个房间。另外,我们可以经常打电话,听听他的声音。真要感谢现在的通讯方便,要不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这漫长的思念日子。好多次打电话时,儿子都抢过话筒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和妈妈都好想你呀!’倪夕洲在电话那头也开玩笑说:‘儿子,我也好想你和妈妈呀,你们什么时候来我这儿呀?’”她把自己目前的情况叫做“随军不随夫”。她在说这话时,眼眶里又涌出了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