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院子里的旧砖堆得越来越高,王良心中的希望也越来越急切。一有空,他就站在院子里从各个角度进行目测,心里盘算着怎么盖房。每当这时,衣翠华就爱问:“王良哥,你在看啥呢?”
王良就回答说:“我看这几间房怎么摆最好。”有时则说:“我筹划着门开哪儿才好。”……
衣翠华又问:“咱这材料够了吗?‘
王良就回答说:“还差一点儿。”或者说:“快了,只差一点了。”……两人就这么重复地说着,不嫌烦,反倒象唱歌似的感觉有滋有味儿……有一天,王良终于说出了“够了”两个字。他说:“等小弟托人帮备齐了水泥、白灰,咱就动工盖房子!”
衣翠华说:“咱没帮上你小弟,还让人家替咱张罗,真过意不去。”
王良说:“小弟的心思我明白,他是想靠自己,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衣翠华感慨地说:“你们这哥儿俩都是替别人着想的好人啊!”
王良想起向老汉的话,显得很深沉地说:“积德是没有坏处的。”
衣翠华由衷地说:“我真是沾你的好光啦!”
王良笑道:“新房盖起来,你给我一间住,我这不也是沾你的好光了吗?”
两人都开心地笑了,都感觉日子就这么越见滋味儿。衣翠华见王良收拾了一天的工具,一身汗,就从屋里端出一大盆热水来,说:“快擦擦身子,早点儿休息吧,别累垮了身子。”
王良说:“得抢时间,早把房子盖起来。我答应过村长,等村里的西瓜熟了,就运到咱这院子里,再批发出去。”
衣翠华问:“啥时下瓜?”
王良说:“七月初就可以下瓜了。”
衣翠华说:“还来得及。要是一时没盖好,西瓜就先堆进我的旧屋里,不耽搁你卖瓜。”
王良感动地说:“那我要替老荒村的乡亲们谢谢你了。”
衣翠华悻悻地说:“说谢我不爱听,你总是把我当外人待。”
王良笑道:“我可没把你当外人。”
衣翠华重新露出笑容,格外亲切地说:“王良哥,等盖好了房子,你就把我们家当成你们老荒村在城里的批发点儿吧。”
王良说:“没问题。”说着,走到盆边,脱下背心,开始抹身子。
看着王良健壮的肌背,衣翠华禁不住上前,说:“我帮你擦擦后背吧。”
王良慌忙躲闪着,说:“别,不用……不用……”
衣翠华笑道:“看把你吓得,擦擦背怎么了,我还能把你吃了?”
王良紧张地塘塞道:“我自己能行,就不麻烦你了。”
衣翠华没再说什么,默默地走回自己屋里。
2
夏天到了,老荒村又迎来了西瓜大丰收。今年老荒村凡是能种西瓜的沙质地都种上了优质“地雷瓜”,加上大伙儿已经摸索出了种瓜的道道儿,瓜势长得特别好。满村到处都能见到绿油油的西瓜地,一个个发亮的“地雷瓜”在瓜地的蔓笼里探头露脑的,甭说有多让人高兴的了。种西瓜忌雨水太多,今年雨量偏少,西瓜反倒翻沙见甜。王强今年成了村里的种瓜大户,种的瓜最多,又长得最好。他也舍得下功夫,别人翻瓜只翻一次,他翻两次、三次,他地里的瓜个个滚园不说,还只只油黑发亮,格外叫人喜欢。时芸也抓空就往地里跑动,象过瘾似地大着嗓门叫:“孩子她爹,瓜咋样了?”
王强眉眼都是笑地说:“你就等着抱金砖吧!”
时芸喜嗔道:“你瞅你,三伏天穿棉袄,里外发热,被西瓜烧的。”
王强轻快地走出瓜地,说:“眼见就能赚钱了,我咋能不高兴?”
时芸问:“今年西瓜大丰收,都运城里去?”
王强说:“那是一定的。村长直夸王良有眼光,瓜在地头等瓜贩来收,咱就被动,在城里有一个临时的点,从他那里往外搞批发,西瓜准能有个好的销路。”
王强和时芸边走边说,路过李信家的瓜地。李信也在地里忙着,见到他们,高兴地说:“大哥,今年咱这西瓜结得旺,眼看就见实惠了!”
王强感慨地说:“有钱赚咱就有盼头啊!”
李信情不自禁地说:“玉莹真是个能媳妇!要是没有她的主意,咱老荒村的地里咋能见到这让人稀罕的‘地雷瓜’呀?”
王强和时芸听了,触动心事,都没出声。
李信也霎地苦下脸问:“咋,玉莹至今还没个动静儿?”
时芸叹了口气说:“唉,孩子他叔还在苦等,仍不见音信,真让人心焦啊!”
李信劝慰道:“玉莹是个讲信用的女人,准能回来。大伙儿也都盼着她回来呢。”……
老荒村的“地雷瓜”果然在市场上拔了头筹。从上市起,就一直畅销。烈日炎炎,进入伏天,李信每天都赶着马车运进城一大车“地雷瓜”。最忙的时候,村长就带领王彪等几个人守在衣翠华家,送瓜车一到,就把瓜卸到衣翠华倒出的一间空屋子里。村长总会一再叮嘱说:“都不要毛手毛脚的,轻点儿放,别把到手的钱给丢了。”大伙儿就会格外小心地搬运西瓜。王良则马上就从集市上领来几个小贩,指着西瓜说:“瞧,又拉来一马车。这西瓜的质量没的挑,个保个的好东西,又解渴又解暑,大热天,上案就有买主。”
村长对小贩真诚地说:“我们把瓜运进城,省了你们的运费,磕磕碰碰的损失,由我们承担。你们说哪有这样好的买卖呀?”
小贩们诚服地点着头。一个小贩说:“打的秤要高些。”
村长撂话说:“每百斤多给五斤,你们站在大太阳地里吆喝着卖瓜也不易。”
小贩们齐口称赞道:“你这个老村长,够爷们。”
衣翠华从屋里端出来一大盆切好的西瓜,招呼着:“大热天的,都快吃块西瓜,消消汗。瞧,这沙瓤的西瓜保准甜口。”
入夜後,村长和王良、王彪坐在炕上唠嗑。屋内刚烧了艾蒿,熏蚊子,味儿很浓。门窗大开,没点灯,月光象水一样流进屋里。村长说:“这些天,村里运来的西瓜,卖了有四万多斤吧?”
王彪说:“我记了帐,快有五万斤了。”
王良说:“过两天,钢都也有二道贩子来进咱们的西瓜。”
老村长赞许道:“去年咱村遭了水灾,各家各户都没抓到钱,粮食也不够吃;今年咱瓜种得好,卖得也好,到手的钱是有保证了。再有一两个月,老天爷要是不翻脸,大田的庄稼也有个好收成,各家各户就都能够缓过劲儿来了。王良,你在县城这个地方给咱村弄了个批发点,真是太借力了!”
王良说:“遇到县城拆旧房,是个机会,让我逮着了。等盖了房,房东答应给我一间,那时候咱就算有了正式的批发点了。”
王彪说:“我看,这衣翠华是个挺仗义,又热心肠的女人,里里外外的没少帮着咱们张罗。”
王良叹道:“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带着个孩子也挺不易的。”
老村长沉默了一阵,小心地问王良:“玉莹还没有一点儿音信?”
王良摇摇头,说:“我想,一定是小玲的病拖累住她了。”
老村长说:“她是个要强的女人,有啥磨难都自个儿去扛着。我有个想法,要是再听不到她的动静儿,我就让妇女主任替你跑一趟,去看看是咋回事儿,你说中不中?”
王良想了想,说:“再等等吧,我相信她会回来的。”
王彪自言自语地嘀咕说:“要是没出啥差错,也不能一点儿音信也没有啊。”
王良说:“他要跟她丈夫了断,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还有孩子的事儿,跟谁不跟谁的,都是麻烦事儿……”
3
西瓜落市了,王良喘口气就打算替衣翠华,也替自己盖房了。
夕阳西照,氤氲黄昏,向老汉依然端坐在冰棍箱旁,半眯着眼,看行人来来往往。王良上前,亲热地叫声:“向大叔,买根小豆冰棍。”
向老汉把冰棍递给他,问:“要当房主了?”
王良摇摇头,也学俏皮地说:“两道门,两铺炕,人家是房主。”
向老汉点了点头,脸上浮起微笑。
王良回院进屋,见小青已经放学正在屋里做功课,把冰棍递给他说:“你这样用功学习,大大就喜欢。来,冰棍快化了,吃了再写。”
小青接过冰棍,礼貌地说:“谢谢大大!”
这时,衣翠华进来了,见了王良 ,急说:“我正要找你。今天我在街道开了一下午的会,也不知道是喜事儿还是愁事儿……”
王良问:“啥事儿?”
衣翠华说:“上面来人讲,转年城市还要扩大建设,要在我们住的这地方建个大的商业区,这一带不再是城边区了,叫什么黄金地带了。”
王良说:“啥黄金地带?”
衣翠华说:“就是……这里的房子都要拆掉,盖大宾馆、大酒楼、大商店什么的。”
王良一听,象遭雷击一样惊呆了,说:“咱料都备齐了,就准备盖房子了,这下不全都泡汤了吗?”
衣翠华说:“我当时一听也懵了,可开会的告诉我们,让我们搬到新楼房里去住,还给补助钱。”
王良惊奇地说:“会有这好事儿?”
衣翠华说:“我也觉得有点悬乎,咋也不敢相信。”
王良瞅瞅开裂的两手,一阵苦笑,说:“庙里的菩萨,站的就站一生,坐的就坐一世,看来啥都是命呀。又白忙乎啦!”
衣翠华忙劝慰道:“王大哥,不会让你白忙乎的,有我楼住,就会有你的住处。”
王良摆了摆手说:“咱们没想到一块堆儿去。”
衣翠华不解地问:“这话咋说?”
王良说:“你慢慢会明白的。”说完,转身出去了。
衣翠华楞楞地站在那里。
过了两天,来了几个城管局戴大盖帽的。衣翠华正在厨房做饭。
一个叫余科长的大咧咧地说:“我们是城管局的,这家谁是房主?”
衣翠华用抹布擦擦手说:“我是,有啥事儿?”
余科长问:“前些日子,你也参加拆迁的会了吧?”
衣翠华说:“对,参加了。”
余科长又问:“这大院里的房子都是你一家的?”
衣翠华说:“对呀。”
余科长笑道:“那你可要发了!”
衣翠华没听懂,吓了一跳,说:“啥?罚?为啥要罚呀?”
余科长纠正道:“不是罚,是你要发财了。今天我们来就是要量量你的房子和院子的面积,好让你搬进楼房里去住。”
衣翠华板着脸说:“我在这里住惯了,哪儿也不去。”
余科长开导道:“大妹子,天上掉下个大馅饼,你咋还不张开口去接?你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多的房间,能给你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还有挺多的补贴,你卖一辈子破烂也挣不上那么多的钱呀。”
衣翠华不信,撇撇嘴说:“你们这是老鹰抓小鸡,一个忧愁一个喜,有去无回。”
余科长伸出肥短的手指头,指着衣翠华说:“你别占了便宜还想卖乖。过些日子,就怕你乐昏了头,连东南西北都不知道了。”
旁边一个瘦子说:“他是我们科长,不蒙你的。我们这就量你的房子和院子。”几个人扯起皮圈尺,开始丈量。量完后,瘦子交给衣翠华两张印着表格的纸,说:“你把这两张动迁户的表如实填一下,过三天,带着它们到城里‘动迁办’去开会,到时候你就明白我们科长为什么说你要发了。”
衣翠华接过表格纸,一脸惘然。
4
王良盖房子的梦想破灭后,只好又摆起了小摊做小买卖。一连几天,他都没能从颓丧中挣脱出来,走在路上一点儿精神气都没有。路过向老汉冰棍箱旁,也不似以前,竟没话想说。向老汉破天荒地招呼他了:“小伙子,咋大白天的就耷拉着脑袋?”
王良走过去,蹲在地上,说:“向大叔,我背运气呀!”
向老汉问:“咋个背运气法,说说看。”
王良讲了缘由,抱怨说:“累脱了一层皮,料刚备齐准备盖房子,这下要拆迁,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嘛?”
向老汉听了,一板一眼地说:“记住,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你先别耷拉脑袋,说不定是坏事儿变好事儿。”
王良幽怨地说:“好事儿总落不到我的头上。”
向老汉淡淡地说:“你才多大,咋能说这话?”
王良呐呐地说:“我命不济,害怕惯了。”
王良懒懒地蹲了一阵,才拖着装小商品的编织袋往住处走去。刚走进院子,就被衣翠华看见了。衣翠华抢步从屋子里冲出来,兴冲冲地抓住王良的手臂,激动不已地说:“王大哥,你咋才回来?我们得到了一套楼房,还另外给一万五千元钱呐!”
王良惊喜地问道:“真的?”
衣翠华满脸喜色地说:“是真的!我刚才参加城里‘动迁办’开的会,会上当官的亲口对我说的,给我一套三室一厅楼房,还要给一万五千元的补贴!”
王良瞅瞅房子和院子,不敢相信地说:“这个破烂的地方,夏天苍蝇蚊子飞成球,咋一下就变得这样金贵了呢?”
衣翠华见王良愣怔在那里,忙说:“这儿也有你的一份。”
王良回过神来,苦笑道:“我是两条泥杆子腿,从乡下来到城里,住在你这疙瘩,不会伸手向你娘俩图沾什么的。”说完,他转身要进屋。
衣翠华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动情地说:“王良哥,你救过小青的命,捡砖准备盖房子,你又没白没黑地出过多少力呀!我咋能有了好处忘了你呢?”
王良说:“当初是我要你盖房子,能不出力?”
衣翠华真诚地说:“这就对了。我不能有了好事儿,就没有你的份儿了。我想好了,这里有你的一间房子,在城里,永远有你住的地方。”
王良深深地感动了,他看得出来,衣翠华是一片真心实意。
衣翠华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王良,流溢出柔柔的波光。
王良的目光慌忙躲开,轻轻拨开她握住自个儿胳膊的手,转过身要进屋。
衣翠华上前堵住他,期期艾艾地说:“我知道,你在等着她,可我也在等着你。我是女人,需要男人。王良大哥,要是玉莹回来了,我立马离开你。好吗,王良大哥?”
王良无法回答。衣翠华扑进了王良怀里,王良下意识地推着衣翠华,说:“别,别别,快别这样……”
衣翠华紧紧地抱住王良不放。王良神情越发慌乱,说:“大妹子,大妹子,不要这样,小青会看见的。”
衣翠华抬起头,勇敢地说:“我不怕,我就要跟你生活在一起!”
王良差点儿控制不住自己,可他最终还果断地挣脱开,冲进了自己的屋里。
衣翠华禁不住哀哀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