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良和兄弟们悲痛地料理完爹的后事,躺了两天,然后就回到城里。衣翠华不在家,他感到心里空空的,神色凄哀地坐在院子里发呆。直到衣翠华推着收破烂的车子进院,他才缓缓地站起来。
衣翠华见到王良,急切地问:“王良哥,咋这么快就回来了?都安顿好啦?”
王良轻声回答:“下葬了,一切都安顿好了。”
衣翠华劝慰道:“你不要太难过了,人总是要老的。”
王良沉重地说:“爹走得太突然了。小弟说,爹走前,还说想玉莹,想兴旺和小妮,说他能等到她们回来,见上她们一面。”
衣翠华体贴地安慰说:“我听你说过,玉莹嫂子对老人特别好,老人当然会想她和孩子了。”
王良凄然地说:“爹咽气了,眼都没闭上。”
衣翠华说:“老人这是惦记你,放心不下你。”
王良悔恨地说:“他操了一辈子的心,也苦了一辈子,一天的福也没享着。”
衣翠华想起了自己的老人,也凄凉地说:“老辈儿人都这样,没赶上好时候!”
王良自责不已地说:“我的婚事儿没一次顺当的,给他添了心病,让他跟着我受累了,我对不住他老人家!”
衣翠华宽慰他说:“那些不顺当的事儿都不怨你,你就别自个儿责怪自个儿。”
王良叹了口气,没再说话,踽踽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衣翠华急忙进了厨房,擀起面条来。一会儿,小青放学回来了,见了高兴地说:“妈,晚上吃面条呀?太好啦!”
衣翠华小声说:“等煮好面条,你先送一碗给大大吃。他从乡下回来,一直没吃啥东西呢。”
小青乖乖地说:“知道了,我一会儿给大大送去。”
王良静静地躺在炕上,泪水溢满眼眶。小青端着一大碗面条进来,说:“大大,妈让你吃鸡蛋面条。”
王良急忙擦掉泪水,坐起来,说:“我不饿,你先吃吧。”
小青说:“妈说了,你不吃,不让我回去;你吃了,我才能回去。”
王良苦笑道:“你妈咋这样,大大吃不下。”
小青说:“大大,你就吃吧,我妈做的面条特好吃。不信你尝尝。”
王良无奈地说:“好吧,大大尝尝。”接过碗。
小青开心地说:“妈说让你多多地吃,吃完了还有。”
王良感动地说:“谢谢你妈,也谢谢你了!”
小青学大人的口气说:“咱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就像是一家人了,吃点儿面条还谢啥?”
王良不由笑了。
小青高兴地跑回自己的屋,对衣翠华说:“妈,大大把面条都吃了。他还让我吃完饭,拿着课本过去,他帮我补上拉下的课。”
衣翠华说:“大大心里不好受,今晚就不去劳累他了吧。”
小青噘着嘴不高兴地说:“大大说让我去的。”
衣翠华衷心地说:“你大大待你多好啊。”
小青冲口而出:“妈,我喜欢这个大大。”
衣翠华感慨地说:“你大大这人心眼儿特别好!”
小青说:“他比我爹好,我爹尽耍酒疯……”
衣翠华立刻打断儿子的话:“不许你再提他!记住了吗?”
小青无声地点点头。
2
中午,董大为正准备回家,接到了杜进打来的电话。杜进答应过大为,小玲的检查结果一出来,就告诉他。杜进嗓音有点儿变调地说:“检查结果出来了,初步确诊是白血病……”
董大为一惊,不敢相信地问:“什么?白血病?……玉莹知道了吗?”
杜进说:“我怕她受不了,还没告诉她。”
董大为担心地说:“可是,早晚要告诉她的,这么大的事儿怎么瞒得住?”
杜进无奈地说:“瞒一天算一天吧。”
董大为嘱咐道:“小杜,你要稳住情绪,也别太难受,这时候你一定要挺住。你是丈夫,是爹,只有你挺住了,她们才有主心骨。”
杜进说:“我会的。”
董大为说:“咱想办法,无论如何要全力救治,还是有希望的。”
杜进说:“我想带孩子上北京去……”
董大为快速地接过话头说:“好,我同意,立即去北京,到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大夫,咱不怕花钱……”
晚上,董大为把杜进和玉莹、小玲接到山水楼酒店的包房里,等服务员上好酒菜,他郑重地站起来,给玉莹倒酒。
玉莹推辞道:“大为哥,我不能喝酒。”
董大为说:“这是低度红葡萄酒,没事儿的。今儿个大哥表示歉意,公司最近太忙,没有去医院看望你们,请弟妹多多原谅我。”
玉莹站了起来,拿起酒瓶,说:“你这样说,我心里更不安了。你和嫂子为我和小玲操了很多的心了,兴旺和小妮仍在你们家里,真过意不去,就让我敬你一杯吧。”
董大为说:“先不忙敬酒。我来之前还接到你嫂子的电话,让我告诉你,两个孩子很乖,一点儿也不闹人,小妮还会哄小弟弟玩了。她让你们两放心,一心把小玲的病治好。”
杜进举起杯说:“谢谢大哥和嫂子……”
董大为说:“别说谢,我们一直把你们当作亲弟弟和亲弟妹看待的,你们的孩子,也就是我们的孩子。正好,今儿个借这桌酒席,我把和杨晶早想说的话跟你们俩说说。我们没有孩子,小玲在我们家住了也快两年了,我们都特别喜欢她,所以想和你们商量商量,如果愿意,我们想认小玲当女儿,不知咋样?”
杜进看着玉莹。小玲也吃惊地看着大人们。
玉莹觉得很突然,就说:“大为哥,你们一直把小玲当作自个儿的女儿,要不是你们,她至今还不知会咋样了……”
杜进也觉得突然,就沉吟道:“等小玲病治好以后,你和嫂子再认小玲为女儿吧。”
董大为语气坚决地说:“不,我和你嫂子在电话里已商量定,只要你们答应,我们现在就认她为女儿。”
杜进强忍泪水说:“大为哥,你是知道,小玲……” 董大为打断他,说:“你先不要说,我问弟妹,你肯把小玲给我们做女儿吗?”
玉莹说:“我已经说了,你和嫂子早就把小玲当作女儿了。”
董大为语气不松地说:“不,今天我要你当面回答,愿不愿意把小玲给我们当女儿?”
玉莹看向女儿,问:“小玲,你听见大大说的了,愿意吗?”
小玲天真地说:“愿意!这样我就有两个爹,两个妈了。”
玉莹转头说:“大为哥,我同意!”
杜进为难地说:“大为哥……”
董大为站起来,对玉莹说:“弟妹,你斟酒吧。”
玉莹斟满酒,董大为一饮而尽,说:“谢谢弟妹!请你再斟满一杯,我代你嫂子喝。”
玉莹斟满酒,董大为又一饮而尽,说:“谢谢弟妹!小杜,现在我可以问你了,你同意不同意?”
杜进嗫嚅:“我……同意。”
玉莹疑惑地看着杜进和董大为,问:“告诉我,究竟小玲咋了?”
董大为象做成了什么,胸有成竹似地说:“没有什么。弟妹,从今天开始,小玲是你们的女儿,也是我和杨晶的女儿了。菜上齐了,来,我们先吃,吃完再说。”
玉莹越发疑惑,说:“你们一定有什么事儿瞒着我。杜进,小玲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吗?”
杜进呐呐地说:“还没……快了。”
董大为说:“弟妹,听哥的,先吃。小玲饿了吧,来,乖女儿,我夹块糖醋鱼给你吃。小玲最爱吃鱼了。”
小玲乖巧地说:“谢谢新爹!”
董大为开心地哈哈大笑起来。看着小玲吃完,董大为对一直闷着头喝啤酒的杜进说:“小杜,你带孩子出去买点水果来,多挑几样。”
玉莹敏感地看着杜进牵着小玲走出去,用目光询问董大为。董大为仍不动声色地说:“弟妹,你多吃些。这些日子,你日夜看护小玲,很辛苦……”
玉莹打断道:“大为哥,我吃饱了。有什么事儿,你就直说了吧。”
董大为沉吟片刻说:“弟妹,有件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我们送小玲到北京去治病,好吗?”
玉莹说:“这要等医院会诊结果出来,看小玲究竟得了什么病呀。”
董大为说:“会诊结果已经出来了。不过,是我告诉杜进等吃过饭再对你说的。”
玉莹紧张地问:“小玲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快告诉我。”
董大为说:“本来杜进想让你先回盖县去,他一个人带小玲去北京治病。我没同意。你是小玲的妈妈,又是个坚强的女人,所以,必须把小玲的真实病情告诉你,希望你能挺得住。”
玉莹心在突突地跳,说:“你就实话告诉我吧。县医院的大夫让我们到大城市来看病,我心里就有了准备,她不管得的是啥病,我都能挺住。”
董大为沉重地说:“小玲可能是得了白血病。”
玉莹颤声道:“白血病?”
董大为说:“这种病,北京有一家大医院能治,我已经让秘书打电话预定床位了。”
玉莹唉声道:“小玲这么小,咋有那么多磨难。”
董大为说:“小玲是你们的女儿,也是我和杨晶的女儿了,我们会和你们俩一堆儿想尽办法,治好小玲的病!”
玉莹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大为哥,为了我们,你真是用尽了心思呀!”
董大为说:“这些日子你陪护小玲在病房也睡不好,我已经给你们定了一套房间,条件挺好的,你好好休息两天,然后去北京。”
玉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晚上,玉莹陪小玲入睡,小玲忽然说:“妈,我想小弟弟和小妹妹了。”
玉莹说:“等你的病治好了,我们就回去。”
小玲懂事地说:“小弟弟吃不到妈妈的奶了,都是我不好。”
玉莹说:“妈妈已经给小弟弟断奶了,咋能怪你呀?安心睡吧,妈给你唱一个曲子,想听吗?”
小玲说:“想听!”
玉莹说:“那你闭上眼睛听。”就唱起来,她唱的是《摇篮曲》:
“悠啊悠啊,
快点睡觉别哭啦。
狼来啦,虎来啦,
黑瞎子背着鼓来啦。
老虎妈子跳墙啦,
正在窗外望着呐……”
小玲听着听着睡着了,嘴角含着幸福的笑。玉莹爱怜地看着她,自言自语地说:“好女儿,不管虎呀狼呀,我们都把它们赶走。”
杜进已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这时手拎一网兜水果推门进来,说:“我打小没有妈,从来没有听过《摇篮曲》呐!”
玉莹没接话头,给小玲掖好被子,问:“办好出院手续了吗?”
杜进说:“晚上不能办理,得等明天。我跟病房值班护士讲好了,今晚你们不回病房了。”
玉莹痛苦地说:“小玲咋会得这种病?”
“这……”杜进不知怎么回答,说:“你不要太难过,大夫说,这种病有治好希望的。大为哥也说,不管花多少钱,到北京求最好的大夫给小玲治病。”
玉莹感叹道:“大为哥和嫂子在这个时候认小玲做女儿,是一心想帮助我们呀。”
杜进说:“他们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玉莹话里有话地说:“这就对了,没有他们,哪有你今天。”
杜进由衷地说:“我会做出个样来的,绝不会让他们失望。”
玉莹进洗手间了。杜进忙坐下,麻利地剥好一个广柑放在果盘里。等玉莹出来,就说:“玉莹,吃点广柑吧。”
玉莹摇摇头说:“我现在什么也吃不下去。”
杜进关心地劝道:“你别太犯愁,犯愁也解决不了问题。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
玉莹内疚地说:“我觉得自个儿对不起孩子。”
杜进忙说:“是我对不起孩子,也对不起你。”
玉莹走到床边,爱怜地亲了一下熟睡中的女儿,说:“让过去的一切都过去吧。”
杜进站了起来,走到玉莹面前,诚恳地说:“玉莹,我是真诚希望你原谅我。我不能忘记你跟我去黄土岭时,你爹对我说,我只有一个女儿,她上了你的船,你可是船老大,一定要把好舵呀!”
玉莹痛苦地说:“难得你还记住我爹的话。”
杜进忏悔地说:“前几年我没把好舵,让你和女儿遭了罪。从今往后,我一定会把舵把好的,相信我玉莹,我真的非常爱你。”
玉莹沉吟说:“这可能。可我们现在已经不是二十几岁的人了,我们俩都应该再冷静地想一想,好吗?”
杜进怔怔地瞅着玉莹,半天没说话。
玉莹说:“如果你想和小玲睡在房间里,我就到外面沙发上去睡。”
杜进默默地站了起来,向外间走去。
3
天转冷,风硬起来,把树叶一片一片吹落。
离衣翠华家不远的马路拐弯处的路灯下,常年有一个老汉在卖烤地瓜,老汉姓向,大家都叫他向老汉。昏黄的路灯下,白发白须的向老汉端坐在烤炉边的马扎上。这天,王良提着个大提包从夜市回来,见向老汉跟往常一样,半眯缝着眼,似看似不看地看着行人走来走去,嘴动着,不知在念叨着什么。王良走到向老汉跟前,放下大提包,搓搓手说:“大叔,又饿又冷,馋你的地瓜了。”
向老汉没言语,从马扎上站了起来,抄起铁夹子,从烤炉里夹出一个烤熟的地瓜,用手掂掂,说:“一斤半。”
王良一笑说:“大叔不用称,咋练的?”
向老汉矜持地说:“手捏面团练出来的。”
王良惊奇地问:“捏面团,咋能练出手称?”向老汉斜了王良一眼说:“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就别打听。”
王良知趣地不再问了,他吹口凉气,将地瓜咬了一大口吞进嘴里,连说:“大叔,好吃,真好吃。”
向老汉面无表情地说:“好吃,不可贪吃。”
王良吃完,掏出钱来,说:“再买两斤。”
向老汉嘴角掠过一丝隐隐的笑,说:“捎给那娘俩的?”
王良说:“对,房东平时做什么好吃的都给我送来一些,我见有啥好吃的,也捎给他们尝尝。”
向老汉微微点头道:“这好,这好。互相的嘛。”
这时,从昏暗的马路对面走过来一个瘦巴巴的小个子中年人,肩上扛着行李,手里提着一柄长把大铁锤,看样子走了很远的路,又饿又累。他走到烤炉跟前,放下行李,用一口四川话问:“烤红苕好多钱一斤?”
向老汉竖起两根手指头。
“小四川”皱了皱眉头,说:“便宜些嘛,一毛五罗?”
向老汉摇了摇头。
“小四川”无奈地说:“那就买你两根红苕,饿死我了。秤要高些嘛!”
向老汉从炉里夹出两个地瓜,用手一掂,说:“一斤三两。”
“小四川”叫了起来:“你这老头儿,咋欺负外地人?你也不用杆秤称一称,咋晓得是一斤三两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