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老汉在床上坐起来了,但还无力下地。时芸端着一碗面条进来,说:“我做的面条,你吃一口吧。都好几顿没吃饭了,这咋行?”
王老汉说:“大媳妇,我心里堵得慌,吃不下呀。”
时芸劝道:“爹,你放心,玉莹早一天,晚一天,一定会回来的。”
王老汉愁苦地说:“良儿往后日子可咋过呀!”
时芸说:“爹,你放心,大弟会挺过这次磨难的。他的脾性我知道,就象芨芨草,碌毒压过来,辗过去,又会挺长起来的。”
正说着,王良进来了,:“爹,嫂子。”
王老汉担心地望着他,问:“良儿,你没事儿吧?”
时芸忙说:“大弟,我们正说着你呐。爹怕你熬不过去,愁苦得连饭也吃不下。”
王良说:“爹,我没事儿的。嫂子说我象芨芨草,周老师也说过,咱们庄户人都象芨芨草,千百年来,最经得住磨难。回来的路上,我一边走一边想,心里的苦也慢慢化解开了。”
王老汉表情复杂地问:“玉莹真能回来?”
王良肯定地说:“能!”
“小妮能回来?”
“能!”
“兴旺能回来?”
“能,都能!爹,等着吧!”
王强虽然嘴上不善言语,心底对大弟的苦楚是感同身受的,这天,两人在猪圈里起猪粪,王强问道:“大弟,你日后打算咋弄?”
王良说:“哥,过两天,我还去城里做买卖。”
王强怀疑说:“自个儿能行吗?”
王良说:“能行,我和玉莹一堆儿把路子踩出来了,一定得走下去。”
王强犹豫了一阵,小心地说:“弟媳妇那儿你也得时常去瞧瞧……”
王良打断哥哥的话说:“我绝不会进杜进的家门!”
王强挑着理儿说:“去瞧儿子咋啦?”
王良断然地说:“在玉莹离婚前,我不会去看儿子的。”
王强数落道:“你咋这样傻呀?去瞧孩子只是个由头,你得时常的去瞧瞧玉莹,别让她把你给忘了,再变卦。”
王良说:“她不会变卦。就算变卦了,我也不去她家。”
王强埋怨道:“你咋就这样犟眼子?”
王良说:“这不是犟眼子。一切都是缘份,是你的,永远跑不掉;不是你的,你死活去争抢,到头来还是得不到。”
王强泄气地说:“唉,我说不过你,自个儿的路,自个儿去趟吧。”
王良奋力干活,不再说话。
王老汉的身板更佝偻了,做饭也没心思吃。王强过来,说:“爹,你别弄饭了,上我那儿去吃。时芸专门为你熬了小米粥,说爹的牙口不好,吃不好高粱米饭了。”
王老汉说:“不去了,我自个儿能弄。”
王强劝道:“爹,大弟在城里摆摊儿,小弟又上农机厂干活儿,你干脆搬过去和我们一堆儿过吧?时芸说,这样也好照顾你。”
王老汉摇了摇头,说:“等我老了动弹不了那天儿再说吧。”
王强劝慰道:“大弟的事儿你也别太遭心了。要是愁坏了身子,那不更遭心?”
王老汉叹息道:“也就是你大弟,经得起这样的磨难。”
王强说:“摊上了,谁也没法子。”
王老汉说:“要是你,能扛得住?”
王强苦笑道:“我哪能比得了大弟?”
王老汉不知是赞叹还是抱怨,说:“你大弟到哪疙瘩都有人缘,谁都喜欢他,太晃眼。要是换个样,兴许就没这些磨难。”
2
董大为家西屋里,玉莹在给兴旺喂奶。杨晶端着砂锅进来,说:“玉莹,奶水够吗?”
玉莹说:“还可以,嫂子。”
杨晶关心地说:“我怕你这些日子上火,奶水不足,熬了老母鸡汤,多喝些。”
玉莹说:“实在过意不去,让你和大为哥为我操心了。”
杨晶坐到玉莹身边,贴心至腹地说:“只要你和杜进能和好,我和大为再操心,再忙乎,也乐意。大为去省城前对我说,让杜进陪着你和孩子多住些日子。”
玉莹没出声。
杨晶又说:“杜进带着小玲、小妮去买衣服了,小姐妹俩可高兴了。”
玉莹郑重地说:“你和大为哥一片好心我一辈子忘不了。可是嫂子,等小玲的病治好后,我还是要和杜进办离婚手续的。”
杨晶踌躇了一下,说:“我知道,杜进伤透你的心了。那阵子,我看杜进整天疯赌,把你逼得离家出走了,也恨杜进不走人道,认为他这辈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没法儿治了。哪知,你这一走,一下惊醒了他,他又变成原先的杜进了。他真的改悔了,你就原谅他,再给他一次机会吧 。”
玉莹说:“嫂子,杜进可以又变成原先的杜进,可我没法变成原先的玉莹了。你们也知道,当年我爸咋样苦口婆心地劝我,阻止我,我都不顾一切地跟着杜进去了黄土岭,可现今,你们再怎样劝我,我都不会跟着他重新回黄土岭了。”
杨晶说:“不回黄土岭也行。杜进原先打算在黄土岭盖一座小楼,现在就告诉他不盖了,让他在城里盖,你们搬到城里来过。”
玉莹说:“嫂子,再好的楼房不一定是家。家最重要的是两口子能心贴心,相扶相助一堆儿过日子。”
杨晶还不放弃,说:“玉莹,你这话在理儿。据我观察,杜进日后会跟你心贴心地过好日子的。”
玉莹摇了摇头,没再出声。
小玲和小妮穿着新衣服,手里抱着装在塑料袋里的新买的衣服进来了,杜进跟在后面。
小玲兴奋地叫着:“妈,大妈,爹给我们买新衣服了,好看吗?”
杨晶说:“好看,好看。”
玉莹没吭声。小妮说:“妈,还给你和弟弟买了呐。”
玉莹勉强地说:“你们高兴就好。”
杜进讪讪地说:“也不知道合不合身,可不可心,穿穿看,不中意,可以去换,我跟营业员说好了。”
玉莹象没听见,没动地方。
杨晶拿起带虎头帽的婴儿风斗,夸张地说:“瞧,玉莹,杜进还真会买东西。快入冬了,给兴旺买了件又暖和又带劲儿的斗蓬。来,咱给兴旺穿上,看看精神不。”
玉莹没出声,把孩子递给了杨晶。杨晶接过孩子,把斗蓬套在孩子的身上,又对玉莹说:“你也把新衣服穿上试试,不合身就去换。”
玉莹站了起来,说:“先放着吧。”说完,离去。
杨晶回头看了看玉莹,又看看杜进。杜进苦涩地笑了笑。
3
王良熟门熟路到省城批发市场进货,来到一位熟识的女摊主前购货。女摊主笑着问:“大兄弟,有时间没见了,今儿进点儿啥?”
王良说:“拿五打女袜子。”
女摊主瞅瞅王良身后,问:“兄弟媳妇呢?咋今儿个你一个人来上货?”
王良一时不知该咋回答,含含糊糊地说:“她忙着呐。”
女摊主追着问:“她去别处上货了?”
王良不耐烦地说:“啊……忙别的呢。”
女摊主自以为是地来劲了,说:“两口子是不是闹别扭了?你可得让着她点儿,你媳妇做买卖是把手,能着呐……”
王良将钱扔在摊位上,说:“钱正好。”拿起袜子就走。
女摊主莫名其妙地说:“这人是咋啦?”
王良不再去钢都,就近找个县城,在买货的人多的地方摆摊。因为有了经验,买卖还顺利,往返省城进货的次数就多了。这天,王良又乘火车上省城进货。乘车的人很多,王良到处找座位。一个中年汉子把身子往里挪了挪,和气地对王良说:“兄弟,挂个角坐吧。”
王良谢一声后,坐下。中年汉子斜眼瞅着王良,问:“上北边?”
王良实在地说:“我做点儿小买卖,到省城去上货。坐晚上的慢车,便宜。”
中年汉子一连打了两个呵欠,说:“乘夜车,遭罪呀。”
王良笑道:“不吃辛苦就赚不到钱呀。”
中年汉子不出声了,闭眼睡觉。王良又累又乏,也闭上了眼睛。过了一阵,中年汉子慢慢睁开眼睛,见王良已熟睡,又眯眼朝四周窥视了一圈,把手悄悄伸进了靠在他身旁的王良的衣兜里。王良丝毫没有察觉,熟睡着。中年汉子得手后,闪身站了起来。王良失去倚靠,一下子醒了过来,懵懂地看了看中年汉子。中年汉子微笑道:“兄弟,我上趟厕所,可别让旁人把位子占了。”
王良迷迷糊糊地说:“没事儿,去吧。”说完,又闭上了眼。
下半夜火车到站,王良随人流走出火车站。夜风吹来,精神一振,他习惯地伸手摸摸口袋,手却一下子僵住了。半晌,他缓过劲儿来,快速地摸遍所有的衣裤兜,惊叫:“天呐!我的钱丢了!”
车站出口处,仍有小旅店拉客的在叫嚷:“便宜啦,十元钱一宿,就在附近……”
王良不知所措地四下看着。一个举着写有“某某国营旅店”牌子的拉客男子上前说:“兄弟,要住旅店吗?又干净又便宜,有车接。”
王良丧魂落魄地摇了摇头,说:“我钱丢了,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
拉客男子疑惑地瞅瞅王良,走开了。
夜深了,大街上几乎没人了,偶尔有辆“的士”慢慢驶过马路,在捡夜客。王良垂头丧气地独行在路上。路灯惨淡的昏光冷漠地将王良的身影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王良走到一个街心花园,坐倒在长椅上,懊悔地用两手敲打自己的头:“你咋这么笨?钱咋看不住?不睡觉咋能有这事儿?”……王良在无尽的悔恨中睡着了,眼角噙着的泪光,在暗夜里格外刺眼。
天光渐亮,省城的早晨开始了。几个老爷子提着精致的鸟笼来到街心花园,开始每早的功课,调教鸟儿。八哥、画眉、百灵鸟,鸟们你一声,我一声,婉转地鸣叫着,唱亮了清晨。
王良枕着编织袋,仍在长椅上昏睡。有个留着雪白长须的老爷子走到椅子跟前,看见冻得蜷缩在椅子上的王良 就轻轻推醒道:“喂,小伙子,醒醒,这大冷天的,咋躺在露天地儿里?”
王良揉揉惺松的眼睛,迷迷糊糊坐了起来,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一切,不禁勾下了头,说:“昨晚乘夜车,做小买卖的钱被人偷了,身上一个子儿也没给留下。”
白须老爷子同情地问:“这可够闹心的。从哪儿来的?”
王良说:“从台安。”
白须老爷子回过头,朝一个戴眼镜的老爷子喊道:“余老师,快过来,这儿有一个你落难的小乡党。”
余老师把鸟笼挂在树枝上,走过来,问王良道:“你是台安的?”
王良说:“我是台安老荒村的。”
余老师扶了扶眼镜,说:“喔,我退休前在县城中学教书。你咋落难了?”
王良懊丧地说:“坐夜车来批发市场上货,钱全被小偷掏走了。”
老爷子们听了都恨恨地骂小偷:“贼坯子,损人呐!”
余老师说:“光骂不顶事儿,得赶快报警呀!”
王良呐呐地说:“在火车上被偷的,人早没影了。”
余老师问:“是不是连回去的车票钱也没有了?”
王良无声地点点头。
余老师朝老爷子们两手抱拳,道:“各位老哥们,我知道咱省城人身居这方宝地,向来重义气,今儿个,我替落难的小乡党求各位,解囊相助,帮他一把。”说完,他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塞给王良。
王良下意识地推了一下,说:“这不中,我咋能要你们养老的钱呢?”
余老师笑道:“你总不能走回台安吧。收下,快收下。”
王良接过钱来,感激地说:“谢谢了,太谢谢啦!”
其他老爷子有的十元,有的十五元,把钱交给余老师。余老师理好递给王良,说:“都是退休的,算大家的一点儿心意吧。”
王良落泪了,向老爷子们挨个弯腰鞠躬,说:“我叫王良,在这儿谢谢各位大叔大伯啦!”
余老师递上钱,说:“不要过意不去,这点钱也帮不了大忙。”
王良说:“钱不能都要,我只拿上路费钱就行了。你们的退休钱也不多,各位大叔大伯的心意我全领了!”
一位老爷子说:“现今儿的人都见钱眼开,没有象你这样推辞不要的。”
王良诚恳地说:“你们都是善良的好人,萍水相逢,竟没有人怀疑我是骗子。”
余老师笑了笑说:“我们都是过来人,能认出好人坏人。”
王良问:“余老师,你住在啥地方?”
余老师摆了摆手,说:“老伴去年已病故,我在省城和女儿过,别问住址了。”
王良再次向老爷子们鞠了一躬,含泪离去。
4
玉莹和杜进带着小玲到医院看病,医生看完化验单,告诉他们:“肝炎基本治好了,可是白血球很不正常,我建议你们到大城市的医院再全面检查一下。”
玉莹急切地问:“医生,你怀疑是啥病?”
医生说:“我们县医院的条件落后,一时很难确诊,我不好说。”
玉莹焦急地问:“白血球不正常有啥危险吗?”
医生说:“没有确诊,我不好下结论。”
玉莹追问:“咋会生这病?”
医生说:“我说过了,我们的条件有限,一时查不出原因来。”
杜进说:“大夫,我们听你的,先去省城大医院检查检查。”他对发呆的玉莹小声说:“玉莹,咱走吧。”
玉莹脚步僵滞地走出诊室。
回到大为家,玉莹对杨晶说:“我想提前给兴旺断奶……”
杨晶诧异地问:“为啥?”
玉莹说:“小玲要是住院,我不能把兴旺带着去医院哪。还得把兴旺托付给嫂子照管了。”
杨晶爽快地说:“你放心吧,我可以喂他奶粉,奶糕……”
忽听小妮一声惊叫:“妈,我姐的鼻子又出血了!”
玉莹和杨晶赶忙过去,玉莹焦虑地说:“咋搞的?最近她鼻子咋动不动就流血?”
杨晶拿来药棉花,说:“快堵上,让她躺在沙发上,我去拿湿毛巾来敷她头上。”
杜进闻声匆匆跑过来,说:“咋碰到鼻子了?”
玉莹用药棉堵住小玲的鼻子,说:“不是碰的,就是无故流血。”
杜进说:“明天就去省城大医院,看到底是咋回事。”
杨晶拿来湿毛巾敷上,说:“就是,千万别耽误了!”
小玲呐呐地说:“妈,我头有点晕。”
玉莹说:“乖女儿,躺一会儿就好了。”
杜进坐到沙发上,把小玲的头轻轻放在膝上,说:“放在爹腿上,会好些的。”
玉莹不禁看了杜进一眼。杨晶捕捉到了这一眼,看看玉莹,又看看杜进,暗有喜色。
杜进说:“我今天还买了奶粉和奶瓶,放兴旺房间了。”
杨晶笑道:“我刚才还跟玉莹讲断奶的事儿,你已经给兴旺买来了。你现在的心咋变得这样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