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进不吭声了,只是焦急地向村里张望。当透过车窗,看到玉莹和孩子在众全村乡亲们簇拥下向村口走来时,董大为被震动了,不禁自语道:“这么多人送玉莹!”杜进半天没言语,神情复杂地看着人们渐渐走近。
董大为说:“我们下去迎迎吧。”俩人下车,站在车前,直立着,一动不动,不由得满脸敬畏。
王良此时站在坡地的一棵树下,遥望着玉莹和乡亲们从村口出来,向面包车走去,他紧紧抱住树干,泪眼模糊……
面包车开走了,众人还在向面包车招手告别。时芸放声哭喊:“我的好弟妹呀!嫂子和家里人都等着你回来!”
面包车拐弯加速驶去,车轮后卷起一溜尘土。
突然,王良从坡上冲下道路,向面包车追去,只见他在滚滚的尘烟中边跑边喊:“玉莹——我等着你——”
面包车愈驶愈远,王良仍在后面紧追不舍。面包车不见了,王良才拖着脚步慢下来。他仍停不下来,漫无目的地走着,两眼迷茫,脚步僵滞,也不知什么时候,他走到了铁路上。铁轨两旁是深秋荒凉的田野,树木早已是枝枯叶落,收割后荒芜的田地边,衰败的秋草在凄冷的风中抖动。王良一个劲儿的机械地走啊,走啊。脚下,他有时踩在枕木上,有时踩在铺在枕木下的碎石子上。远处开来了一列火车,从旁边轨道上迎面疾驶而来,司机发现了王良,拼命拉响气笛。王良全然没有看到没有听见似的,仍然往前走,不知躲避。
不远处有两个农民在刨地里的玉米根,他们看见了,其中一个朝王良大声喊:“火车来了!火车来了!”火车从王良身旁排山倒海一样呼啸着开过,刮起一阵风,风浪把王良吹倒了,差点儿卷进车轮底下。车过去,王良躺倒在铁轨旁。两个农民撂下锄头朝他跑来,跑在前面的年轻农民扶起他,大声喝斥道:“你不想活啦?”王良躺在铁轨旁,没有反应。年长的农民气喘吁吁跑到跟前,呆呆地瞅着王良。
王良这时才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轻轻地说:“谢谢你们了!”
年长的农民吐了口气,说:“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
王良走下轨道,沿着铁路边,又朝前走去。
天黑下来了,王良累乏得一步也迈不动了,瘫软地仰躺在一片坡地上。一天无月的星空,星星闪着纤细的寒光,遥远而冷漠。一阵深秋的冷风从田野吹起,王良一阵颤抖,一滴泪珠从眼角沁出,凝住了。许久许久,王良慢慢站了起来,他看见,远处有依稀的城区的灯光,他觉得那里就是钢都,玉莹还在那里,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里走去……
王老汉进屋走到神龛前,一把把写着“在深山修身养性,出古洞口法无边”和“胡三太爷”“胡三太奶”的纸都撕了下来,团成球,扔进炉灶里。
来看望他的时芸惊诧道:“爹,你这干啥?”
王老汉茫然地瞅瞅时芸,说:“你走吧,让我清静一会儿。”
时芸站着没动。王老汉蹒跚地走进东屋,将门关严实了。
时芸紧张地问:“爹,你关门干啥?”
王老汉在里面瓮瓮地说:“没事儿的,你过去吧。”然后象突然泄了气一样病歪歪地躺倒炕上,再不起来。
时芸急忙叫来王强。王强劝开了门,王老汉唉声叹气地对王强说:“你大弟咋受得了啊!”
王强悲苦地说:“大弟命苦。”
时芸劝慰道:“爹,我相信他会扛过去的。再说玉莹是有情义的女人,她说话祘话,一定会回来的。”
王老汉悲观地说:“人走了,啥事儿都难预料啦!”
时芸说:“她怀里抱着大弟的孩子,咋能不挂挂着这边儿。”
王老汉说:“就是能回来,也不知是啥年月呢。”
盈芳和赵婶也来了,盈芳劝慰说:“老王大哥,你想开了,玉莹和孩子会回来的。”
王老汉说:“玉莹一走,家里塌了半边天儿,我受不了呀!”
盈芳说:“是的,任谁也受不了的。我来你家一路,心里也绞劲儿地痛。可是,玉莹和月香不一样,月香永远回不来了,玉莹一定能回来的。”
赵婶也说:“盈芳姐说的对,玉莹走之前,一再对你说,保重身体,只有身体养好了,才能等着她回来,见到她和小妮、兴旺他们。小妮回来还要给你挠痒痒呐。”
王老汉说:“我怕等不到那天了。”
赵婶说:“说这话可不中!你一定能等到的,他们还要回来孝顺你的。”
王老汉又想起了王良:“最苦的是王良,也不知他现在在哪疙瘩伤心呢。”
盈芳看着窗外说:“王良是坚强的汉子,他会挺过去的。”
7
杨晶正在拍打着晾晒的新被褥,院门外传来了汽车的喇叭声。杨晶迅速向门外跑去,边跑边大呼:“小玲,快出来,妈妈回来了!”杨晶跑到车前,拉开车门。玉莹在车上凝视着她。杨晶扑向玉莹,激动地说:“玉莹,你可回来了!”
玉莹的泪水模糊了双眼,说不出话来。
董大为走下车,小心地说:“进家聊吧,别在这哭天抹泪的。”
小玲冲了过来,扑向玉莹:“妈妈……”
玉莹一下子跳下车,紧紧搂住孩子:“小玲……”
小玲哭叫着:“妈妈,我想你……”
玉莹也泣声道:“小玲,妈妈也想你呀!”
杜进抱着小妮走下车,小妮不认识姐姐,楞楞地看着小玲。杨晶赶紧抱起小妮,对小玲说:“小玲,看妹妹都长这么高了。”
小玲从妈妈怀里抬起头,看向小妮。杨晶又对小妮说:“小妮,这是你姐姐小玲,快叫姐姐。”
小妮显得认生,不出声。小玲抓住小妮的手,说:“小妮,我是姐姐,你不认识我了?”
杜进说:“小玲,妹妹走的时候才几个月,她咋能记得你呀。”
董大为说:“进屋,都进屋。别把孩子凉着了。”
久别重逢,唏嘘不断,但各人心里都有一种不同的滋味儿,气氛尴尬。安顿好孩子睡下,杨晶和玉莹先到另一间屋安顿好孩子。客厅里,杜进痛苦而沮丧地对董大为说:“玉莹不肯原谅我。”
董大为说:“没有当初,哪有今天。过去你把她的心伤透了,咋能一下子让人回心转意呢?”
杜进说:“她心里只有王良。”
董大为感叹道:“人家是有情义的女人呀!往后就看你自个儿的了,你只有对她一千个好,一万个好,兴许你还能回到她心里。”
杨晶和玉莹走进客厅,杨晶对杜进说:“弟媳妇这次能跟你回来,是你烧高香了。来,弟妹,坐下。孩子都睡着了,我们在一堆儿唠唠心里话。”
玉莹面无表情地坐了下来。
董大为婉转地说:“是呀,快两年了,玉莹心里憋了很多苦水,在哥嫂面前诉说诉说,让杜进也好生听听。”
玉莹平静地说:“在大为哥和嫂子跟前,我是一滴苦水也没有,只有感激。我出走后,小玲幸亏有你们替带着,这恩情我将来一定要报答。”
杨晶说:“咋能说这话,有啥可报答的?我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就把小玲当作自己的女儿了。只是她有病,想妈,让我们焦心。现在你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玉莹说:“我现在最犯愁的就是小玲的病……”
杨晶说:“别犯愁,我们正在抓紧给她治,很快就会好的。”
玉莹不再说什么。
大家难堪地沉默了一阵,杜进说话了:“千错万错都是我不是,希望玉莹原谅我。”
董大为趁机马上站起来,说:“心里疙瘩不是一时能解开的,不管咋说,你们仍是夫妻,杜进光承认错不行,有很多话得你们俩在一起得慢慢说开。孩子们睡西屋,你们睡东屋,我和你嫂子到楼上睡。”
杨晶说:“玉莹,今天我把新被褥晒了一天,有日头味儿呢,暖心呀。”
玉莹感激地说:“谢谢嫂子了!”
杨晶佯嗔道:“你今儿个回来,咋老说客套话?咱两家人象一家人似的,还分啥里外的?”
玉莹真诚地说:“我给你们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心里过意不去呀!”
杨晶说:“又来了,又来了。咱啥也别说了,走,我领你回屋,赶了一天的路,一定累了,早点儿歇着吧。”
玉莹未动地方,说:“我不困,再坐会儿。”
董大为和杨晶上楼去了。杜进很真诚又很愧疚地说:“玉莹,我害苦你了。”
玉莹没放声,冷冷地不看他。
杜进说:“世界上什么都有卖的,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我后悔死了,前几年,咋这么混?为了我们的两个女儿,你就原谅我吧。我们重新好好过日子,我再也不会让你和孩子受苦遭罪了。”
玉莹冷冷地说:“我是怕过苦日子吗?”
杜进急忙说:“不是,不是。我永远忘不了,你随我到黄土岭的那天,走进破旧的房子,炕上只有半张炕席,我怕你受不了,你却笑着对我说,多好呀,我们有了自己的家了。我感动得一下抱住了你……”
玉莹说:“后来这个家没有了。我离开这个家的时候,心就死了。”
杜进期待地说:“玉莹,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呀!”
玉莹说:“我已经有了新的生活。”
杜进自信地说:“我不会再让你去过乡下的生活。过去,你跟我受了那么多年的苦,遭了那么多的罪,我要让你从此和孩子们都过上好日子……”
玉莹轻蔑地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好日子是啥样子,再说我也不想要!”
杜进不知不觉炫耀起来:“我现在有钱了,我给你盖小楼,给你买最好最漂亮的衣服……”
玉莹讥笑道:“你以为钱啥都管用?老荒村是穷,但它有希望,有前途。王良现在是没你有钱,但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说完她站了起来,向西屋走去。
杜进站起来说:“西屋只有一张床,睡了三个孩子。”
玉莹说:“你自个儿到东屋去睡吧。”说完,进了西屋,把门关上。
杜进站在门外哀求说:“玉莹,你得给我改正的机会呀。”
玉莹在里面正色道:“别把孩子吵醒了。”
杜进说:“我在门口给你跪一宿。”
玉莹轻蔑地说:“可惜你还是穿过军装的男人。”
杜进象被子弹击中,无言以对。
楼上,杨晶铺着被子,问董大为:“你说,玉莹和杜进能破镜重圆吗?”
董大为不无忧心地说:“你没看出来吗?不是镜子碎了,是玉莹的心碎了。”
杨晶担忧道:“这可咋办?”
董大为无奈地说:“今后就看杜进自个儿的了。老话不是说嘛,‘解铃还需系铃人’呀!”
杨晶怀有希望地说:“你把钢都的装修工程活儿全给了杜进,他赚了钱,再盖了小楼房,兴许玉莹会转变的。”
董大为摇摇头,说:“但愿如此吧!”
临睡前,杨晶说:“我下去看看……”她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梯,见杜进一个人歪斜在沙发上,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头。她惊异地问:“你要在这里坐一宿?”
杜进睁开眼,叹了口气。
杨晶明白了,说:“杜进,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呀。得慢慢化解开,你大为哥说,一切看你自个儿的了。”
杜进说:“我知道,你们放心,我会做出个样来的。”
杨晶问:“玉莹不让你进屋?”
杜进不回答,只说:“我就在这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