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琴打开炕头柜,从柜底拿出钱,对王良说:“我去买些做鞋面的布料。”
王良说:“去买吧,这钱是你卖鸡蛋攒的。”
李琴:“我要做八双单鞋,八双棉鞋。”
王良奇怪地问:“咋做多了?”
李琴说:“除了咱三口,再加上爹和小叔共五口,每人棉单各一双,另外,今年我还想给葛三爹妈,还有葛三的弟葛四都捎着,葛四每年春节,从昭乌达盟回来看父母,过去我每次都给他做鞋,今年还有他的。”
王良宽容地赞同说:“你和葛家有过情缘,难得一片心意,去扯布做吧。我到地里挖高梁根。”
李琴下了炕,说:“我和你一堆儿挖,挖完再去买布料。”说完,李琴挑着筐,王良扛着镢头下了地。
王良来到地里,用镢头在挖高粱根,李琴把高粱根归拢在一堆,装进挑筐里,装满了,要挑走。
王良见到说:“放着,我挑回去。”
李琴说:“不压肩,我能挑,你多挖些,过冬要烧两铺炕。”
李琴挑起往村里走去。王良看了看走远的李琴,又继续挖。
妇女队长路过,看到了,在地头对王良说:“王良大兄弟,你给咱们老荒村娶来了一个勤快能干的媳妇呀!”
王良停下镢头,直起腰,憨厚地一笑说:“是过日子的媳妇。”
妇女队长说:“两口子过日子,只要冰糖葫芦煮黄莲,能同甘共苦就中。”
王良说:“队长说的是。”
转眼天冷了,下起了雪。李琴坐在炕上,忙着赶做棉鞋。继荣在炕上玩,问李琴:“葛四叔叔要回来过年了吧?”
李琴:“嗯,快回来了。”
继荣高兴地在炕上,一边拍手一边蹦蹦跳跳地念叨:“叔叔回来了,叔叔回来给我牛肉干吃。”
王辉进屋,听见了问:“我不是你叔叔吗?”
继荣说:“我想葛四叔叔。”
李琴怕王辉难堪忙说:“小孩子记吃不记打。”
王辉把背在身后的一支糖葫芦拿到继荣面前:“叫我叔叔就给你。”
继荣叫了一声:“叔叔。”
王辉把糖葫芦给他。
李琴拿出一双新棉鞋:“孩子叔,先给爹和你做好了棉鞋,你试试鞋。”
王辉接过棉鞋高兴地说:“二嫂,谢谢你。”
王辉坐在炕沿穿上棉鞋,下地走几步:“二嫂,又暖和又舒坦。”
李琴问:“大小合适?”
王辉连说:“合适,合适,留着过年穿。”
李琴说:“合适就好。”
王辉坐在炕沿脱下棉鞋,眼湿了:“二嫂,我出生那天,妈就死了,头遭穿家里人给做的鞋。”
李琴动情地说:“往后你穿的鞋,二嫂给做。”
2
过小年后,王良正在牛棚里起牛粪,天冷,牛粪冻得硬邦邦,得用镐创。进来一个陌生小伙,戴顶狗皮帽,悄没声,抄起一把铁锨,帮王良铲粪。
王良好生惊奇地问:“同志,你?”
小伙没抬头说:我是葛四,知道你是王良。”
王良 “喔”了声,说:“听李琴说过,你大老远回来,歇着,我一会儿干完了。”
葛四说:“两人干快。”
王良问:“回来过年?”
葛四说:“是的,你娶我嫂子了?”
王良说:“她嫁给我了。”
葛四问:“我嫂子好吗?”
王良说:“好呀。”
葛四说:“我嫂子嫁给三哥时,我才十岁,妈有病,她待我特好,煮鸡蛋给我吃,一年四季穿的鞋都是她做的。”
王良说:“今年她还给你们每人做一双单鞋和棉鞋。”
葛四说:“她心善,命苦。”
王良说:“是呀。”
葛四说:“我在草原每天想嫂子和继荣,看着蓝天上白云飘,大雁飞过,想哭。我特别亲继荣,每年春节回来都捎很多牛肉干给他吃,今年也带回来一大包。”
王良说:“继荣这些日子天天念叨你,你可以去看他。”
葛四说:“他是我三哥的孩子。”
王良说:“我会把他当亲儿子看待的。”
葛四说:“今年我十九岁了,一直在昭乌达盟牧羊。”
王良说:“在草原上放牧也不易呀,风吹日晒。”
啃哧啃哧,牛粪起干净了。
王良热情地说:“到旁边屋里的炕上歇一歇,喝杯茶热热身子。”
葛四说:“中。”
这时候李琴还不知道葛四到牛棚去找王良,正在炕上缝做洗过的被褥。
王老汉牵着继荣从外面进来。继荣举起手中一挂鞭:“妈,爷爷买了鞭,过大年时我放。”
李琴说:“你还小,让小叔放,等长大了再放。”
王老汉说:“对,听妈的。”
李琴叠起缝做好的被褥:“爹,洗净的被褥,等明儿日头下晒一天,盖起来又松软,又暖和。”
王老汉高兴地说:“家里有了女人,年就会过得喜气舒坦。”
李琴下炕说:“爹,上炕暖和身子,我去炸萝卜丝丸子。”
继荣手舞足蹈:“过大年了,过大年了。”
李琴笑:“看这孩子,欢喜的。”
王老汉高兴地说:“过大年,大人小孩都乐。”
王良和葛四一起来到小屋,脱鞋上了炕。
葛四摘下狗皮帽,露出毛糟糟平头,脸面黑红,草原上风吹日晒的,眼睛不大,却很执拗地闪着倔强的光。
王良说:“回家过年了,在外边是很想家的,我在北边呆过两年,有体验。”
葛四突地从炕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在王良面前,眼珠直直地瞅着王良:“我今儿来是求你的,昨天到家才知道嫂子改嫁,哥哥冤死的时候,我暗暗发誓,等长大了,和嫂子一起过日子,我在昭乌达盟放牧牛羊三年,攒下钱,一分也没舍得花,就为了娶嫂子,这心思从来没有和谁说过,爹和妈,嫂子都不知道。我这次过春节回家,一心准备办这件婚事,我求求你了,把嫂子,还有哥哥的孩子继荣还给我。”
葛四说完,叩了三个头,额头和炕碰得很响,惊得王良半天没回过神。
葛四用乞求的目光瞅着王良。
王良“呼“地站起来,大声说:“这不中!我是明媒正娶你原先的嫂子,你父母都同意。”
葛四说:“这我知道,不怪你,可是他们都不知道我藏在心中的意愿,才会同意嫂子改嫁。”
王良断然地说:“生米做成熟饭,这已经是不可能改变的事情了!”
葛四又向王良叩头。
王良气得要把他拽下炕推出门外,葛四抬起头,两眼泪水汪汪,哀声道:“我不娶回嫂子,就去死。”
王良呵斥:“你咋这样不懂事理!”
葛四哀求道:“嫂子嫁给我哥时,我才十二岁,她四年没有孩子,待我特亲,哥死后,看到嫂子成天哭,我心都碎了,那时候还小,没法帮助她,就去了昭盟。继荣是哥留下的骨肉,葛家的血脉,决不能改姓跟人,求你成全我吧。来世我做牛马报答你。”
王良质问:“你咋不替我想想,我咋办?”
葛四说:“我想过,把在昭盟三年攒的钱都给你,只求你还我嫂子。”
王良火了:“这不是钱可以解决的事!你嫂子已经和你没关系了。”
葛四执拗地说:“有关系的,小叔允许续娶嫂子。”
王良吼道:“你走吧!今儿不想跟你磨牙说扯不清的话!”
葛四仍跪着不动。
王良下了炕,穿上鞋摔门走了。
王良怒气冲冲地回到家,进屋。
李琴在厨房准备用盆洗萝卜,见王良进来问:“今儿咋回来这么早?”
王良气哼哼,一言不语进里屋。
李琴跟着进去,关心地问:“看你气鼓鼓的,生谁的气了?”
王良忍住满肚子火说:“那个葛四到牛棚找我了。”
李琴说:“葛四找你?”
王良:“混到家了,他向我跪下,说……说要把你再娶回家,不娶回家就去死。”
李琴的盆“咣当”一下掉到地上:“他咋这样混!”
王良没有好气:“你还替他做鞋。这是个二五不知十的混球!”
李琴两手捂住脸哭起来。
过了半天,李琴哽咽道:“我知道他禀性,是个犟种,会寻死的。”
王良勃然大怒:“甭两一唱一和,拿死威胁我。”
王老汉听到动静,忙进来问:“两口子好好的,咋今儿又哭又叫的?”
王良恨恨地叹气:“快过大年了,遇到这么倒霉的事,葛四到牛棚里对我说,要把李琴娶回家,不让娶就去寻死。”
王老汉一阵咳嗽,半天缓过来:“这咋闹的,得和你二姨夫讲,让他爹妈劝劝。”
王良愤恨:“李琴是我的媳妇了,和他们葛家没有任何瓜葛了,他葛四死乞白赖地跑来缠人,气死我了!”
王老汉见李琴在抽泣,说:“这事不能怨李琴,你咋朝她发火。”
王良对李琴用比较温和的语气说:“爹说得对,我刚才一时气昏了,李琴,你别哭了,这事你也不知道,是葛四浑。”
李琴哽咽:“我知道,这事遇到哪个男人身上也受不了,我只是担心葛家这兄弟俩,都是犟种,头撞南墙不回头。”
王老汉说:“再犟也得讲理,让王良这就去找二姨夫。”
王良气乎乎地说:“我这就去找二姨夫。”说完,去芦苇村了。
王良急匆匆地来到芦苇村,进了二姨夫家,把事一说,二姨夫听了,山羊胡须气得真抖抖:“这兔崽子,咋这样不懂事。”
王良说:“他吃错药,可不能混来。快过大年了,别弄得家家不得安宁。”
二姨说:“这事得告诉他爹妈,让他爹去把那混小子叫回来。”
二姨夫说:“我立马和他爹妈讲,没你事,回去安心过你的日子。李琴是他爹妈同意你明媒正娶的,按法和情理,都不许葛四这样干的。”
王良说:“他现在还跪在小屋子的炕上。”
二姨夫下炕:“我这就上老葛家去。”
王良说:“中,这事先不要惊动太多人,闹大了谁的脸面都不好看。”
二姨夫赞许:“大侄子,你说话办事通情理。”
葛四一直还跪在炕上。外面寒风呼啸。
葛四的爹和他叔随同二姨夫和王良推门进来。葛老汉见状,又气又恼,大声呵斥:“葛四,你这小孽种,跑到这里来给葛家丢人呀!快跟我回去!”
葛四仍跪着不言语。
葛四叔上前拉他:“侄儿,回去,有话回家说。”
葛四头不抬说:“不答应我,我就跪死在这疙瘩。”
二姨夫火了:“你咋一点也不懂事!”
葛四说:“我要续娶嫂子。”
葛老汉劝说:“她已改嫁了,不许这样胡闹,随爹回去。”
葛四不言语。
葛四叔也相劝:“葛四,你才十九岁,还年轻,将来什么媳妇找不到,听爹和叔的,去吧。”
葛四仍不言语。
葛老汉跌足叹:“你成心要气死我呀!你气死我,还不如让我打死你这孽种。”葛老汉上前打葛四,葛四不躲不闪,任爹打。
二姨夫上前拉开葛老汉对葛四说:“葛四,你上边三个哥都死了,只剩下你一个了,你的爹妈将来只能靠你一个了,回去吧,这么跪着也不是办法,有话回去好生对家里人说。”
葛四仍不言语。
葛老汉和葛四叔上前硬把葛四拉下炕,拽到门外。
葛四挣脱开,又要回屋里,王良挡住门口:“葛四,不听旁人的,你要听爹妈的,快过大年了,回去吧!”
葛四又“扑通”跪下哀求:“王良哥,我求你了,把嫂子和继荣还给我吧!”
葛老汉上前用指头直点葛四脑门:“你咋和葛三一样,他是一根筋,做了冤鬼,作孽呀,你咋也混,是一根筋呀!”
二姨夫又上前劝说:“葛四,你上面三个哥都殁了,爹妈上岁数的人了,葛家就靠你来支撑了,快听老人的劝,回家吧。”
葛四说:“嫂子是葛家的,她跟我回去,我一定把葛家的门户支撑起来,孝顺爹妈。”
葛老汉和葛四叔见她死犟,硬把葛四拽起,往村外走去。
3
天黒透了,王良还没回来,王老汉在炕上坐着抽烟。
王辉说:“爹,睡吧,二哥不会有事的。”
王老汉说:“我不瞌睡,你睡吧,我等你二哥。”
王辉说:“爹,这几年,二哥的婚事咋就这样不顺哩。”
王老汉说:“好人总有好报的。”
王辉说:“爹,二哥总为别人着想,要是二哥和合肥来的招娣姐结婚,就不会有这样闹心事了。”
王老汉呵斥:“你咋这样说话,李琴已经是你嫂了,过门后,你二嫂不好吗?”
王辉有些委屈:“爹,我没说二嫂不好……我是……”
王老汉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你还没真正知道你二哥的心思。我问你,城里的日子好过还是老荒村的日子好过?”
王辉说:“当然城里的。”
王老汉说:“再问你,是你三哥战友徐海东的家境好还是咱们的家境好?”
王辉说:“当然是徐海东的家境好,他吃国家的公粮,每月挣工资。”
王老汉把烟袋锅里的烟灰在炕沿边磕尽:“这就是你二哥的为人!他为什么一心说合招娣和徐海东相好,是要对得起你死去的三哥,对得起痴情的招娣。”
王辉感动地说:“我知道了,怪不得谁都说二哥人好。”
王良回来了。见爹房里灯还亮着,推门进来:“爹、小弟,你们还没睡呀。”
王老汉忙问:“事儿怎么样了?”
王良摘下帽子叹道:“做梦也没有想到,刚要过顺心日子,又会遇到这么一件闹心事,葛四被硬拽回去了。”
王老汉说:“他们会劝好他的。”
王良说:“但愿能这样,睡吧。”
王辉说:“二哥,你别上火。”
王老汉说:“这事儿不能埋怨李琴,她现在的心里也不好受。”
王良说:“我知道,我过去了,你们睡吧。”
李琴坐在炕上,拍哄继荣睡着了。
王良进来:“你还没睡?”
李琴小心地问:“哪能睡,葛四听劝了?”
王良说:“一下咋能劝过来?被硬拽回家了。”
李琴说:“孩子爹,我一心跟你过日子。”
王良说:“我知道,这事不怨你,我们俩都是过来人,今天能走到一堆儿过日子也不易。”
李琴说:“和你结婚后,爹和你都待我好,小叔也懂事理,把我当嫂子看待,我和你过,心里舒坦。”
王良说:“我们不是捆绑夫妻,一定要好好过下去。睡吧,你也甭想得太多。”
李琴铺好被褥,王良吹灭油灯,他们躺下。
李琴在暗夜中瞅王良:“孩子爹,我不离开你。”
王良说:“我不会让你离开的,我已经失去过两个女人了,再不能失去你了。”
李琴泪水一下流了出来:“王良,你是好人。”
在芦苇村,二姨夫和二姨也没睡。
二姨夫倒背着手,勾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
二姨铺好被褥:“睡吧,焦愁也没用,我的心都被你走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