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日子经常是不咸不淡地过着,每天都几乎一样。转年四月的一天,一辆三轮摩托车碾着雪颠簸着开进了泡子屯。摩托车声惊动了乡亲们,摩托车 在打场地上一停下,乡亲们就围了上去。王良下地路过,也走进人堆。车上本地的姜民警大家认识,另有一胖一瘦两个民警没见过,先后从车上下来。胖民警向人群问道:“谁是屯里的干部?”
大伙儿转脑袋瞅,人堆里没有老屯长。姜民警小声对胖民警道:“仇副所长,老屯长没在这里,我们上他家去吧。”
小毛吸溜着鼻涕从家里跑来了:“俺屯长爷后边来了!”
大伙儿转头看去,只见老屯长穿着那套旧军装,胸前挂着一挂勋章,脚蹬马靴,雄赳赳地走来。仇副所长急忙迎前几步。老屯长径直走到仇副所长跟前,“啪”的一个立正,敬了一个军礼:“我是泡子屯屯长周杰伟。”
仇副所长没料到这招式,急忙挺胸收腹也回敬了个礼,很滑稽:“屯长同志,请带我们到屯里办公室,要调查一件事儿。”
老屯长说:“没有办公室,我家就是办公室。”
围着的人吃吃地笑了,民警们也笑了。老屯长带着民警往家走去,乡亲们也随同拥去,象回自己的家一样。民警跟老屯长进了屋,乡亲们留在院子里交头接耳着。一会儿,老屯长出现在门口,一眼瞅见王良,手一指:“王良,你进来!”
王良大吃一惊:“叫我?”众人目光刷地落在王良身上,都感到惊诧。
老屯长说:“就是你,进来,民警有话问你。”
王良迟疑地向屋里走去。炕沿上,仇副所长坐中间,瘦民警和姜民警坐旁边,瘦民警手里拿着本儿和笔。老屯长说: “这就是你们要找的跟王志高有亲戚关系的人,是他堂侄儿,叫王良。”
王良一听,脸色顿变:“我老叔咋啦?”
仇副所长按照程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王志高是你什么人?”
王良回答:“我叫王良,他是我堂叔。”
仇副所长又问:“你最后见到他的面是啥时候?”
王良想了想说:“去年,约莫是十月末,他来屯里换些粮油,后来再没来。我春节前还收到他一封信呢……告诉我,老叔他咋了?”
仇副所长看看姜民警,姜民警说:“这位仇副所长和这位郭民警都是大乌苏镇派出所的。最近有人在大乌苏镇管辖的小波勒山里发现了一具尸骸,经各方面验证,可能是你堂叔王志高。”
王良吓得结结巴巴地:“他……他被野兽害了?”
仇副所长说:“如果是他,我们初步怀疑是被人杀害的,是被人从高山崖上推下去的,脑袋摔碎了,面目全非,等发现时,尸体已被野兽吃得只剩下骨头了。据当地熟悉的人辨认,再经过法医验明身高,基本认定是你堂叔王志高。”
王良泪水一下子就流出来了,顿感天昏地暗,呆若木鸡……
民警走后,王良和小芹妈、刘大爷沉入了悲愁之中。小芹妈心疼干儿的哀伤,劝慰道:“现今还没有水落石出,说不定发现的残尸不是你老叔呢。”
王良说:“可是为啥他和我婶、小丽春节后就都失踪了呢?”
小芹妈大声对刘大爷道:“你说,刘惠除了有个要饭的哑巴哥,真的就再没亲戚啦?”
刘大爷想了想,摇摇头说:“再没有。她爹妈死的早,要不离婚后为啥只能投奔咱们。可是咋琢磨也是一片迷雾,只发现一具尸体,她母女俩咋活着不见人,死了不见尸首呢?”
小芹妈朝好的地方想:“能不能你老叔压根儿就没死,为了躲避什么灾,带着她们母女俩跑到老荒村去了?”
王良说:“那个派出所的民警说,他们打电话让我们那里的派出所查过了,老叔根本就没回老荒村。”
小芹妈想了想,说:“民警让你跟随他们去大乌苏镇辨认尸骸,我让小芹的姐夫陪你一块儿去,他脑子挺活络的,在当地好好问问知情的人,查清真相。这人命关天的事儿,咋能这样稀里糊涂的。”
王良哀戚地说:“老叔做人从来没有坏心眼儿,真要是被人害了……好人咋就没有好报呢?他刚有了个家,要好生过日子,咋一下子就落难了呢?”小芹妈也忍不住悲伤地说:“先不要想多了,难过也没用,你回去睡吧,明儿个还要上路呢。”
在小芹姐夫陪同下,王良在小波勒山呆了好几天,案子始终没有破,派出所仇副所长说是谋财害命。因为有人知道,老叔在深山老林里挖到了几棵百年老参,很值钱,而在深山老林里销尸是很容易的。王良用老叔给他的二百元钱,为老叔买了棺木,在小波勒山下的林子里,一座新坟垒起了,但没有立碑。
王良和小芹姐夫站在墓前,王良打开一瓶龙口老白干,在心中说道:“老叔,因为案没有破,也不知被害的人是不是你,所以没有立碑,等将来破了案认定是你,侄儿一定来给你立碑。你在老荒村是吃‘百家饭’长大的,本该送你回老荒村安息,可是侄儿知道,你是个极爱闯荡的人,这里山高沟深,古木参天,我想你会喜欢的,侄儿做主,如果被害的人是你,你就在这儿安息吧。”遂把一瓶酒缓缓洒在墓前。
小芹姐夫也打开一瓶牙各答酒,神情庄重地洒在墓前:“老叔,我代岳父、岳母和泡子屯的乡亲们,送别你了。”
高山密林,云雾弥漫,风吹过林梢,簌簌作响。王良和小芹姐夫久久地在墓前肃立默哀。
2
从大乌苏镇回来,王良一直不敢闲,一闲就想起老叔,心里空落落地难受,“人咋说走就走了。那天他还嘱咐我替他向爹问好,向老荒村的乡亲们问好,自个儿却走了。唉,人生死难料呀!”
王良几乎整天待在地里忙着。这天他正在地里锄草,茹华回来了,煮了绿豆汤送到地里。王良撂下锄头,走到树下,茹华递给他毛巾,心疼地说:“瞧你出的汗流成河,又瘦了,不要这样苦自己。”
王良用毛巾擦擦汗,说:“是干活的命。”
茹华倒碗绿豆汤给他,说:“不是,你心里苦。要想开,日子要往前奔。”
王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尽,抹抹嘴,羡慕地说:“你心宽,姐那里,爹这里,两头跑,也不皱眉。”
茹华说:“家家都有难唱的曲儿,过日子嘛,酸甜苦辣都有,只有往乐处品……真想陪你一块儿干活儿,相互宽宽心。”
王良体贴地说:“你快回家忙吧,明儿又要上姐家,我这里没事儿。”
茹华走后,王良继续锄草。突然,他看见虎子奔跑而来,心中不觉欣慰地一暖。可是虎子直冲到他面前,汪汪直叫,还用嘴咬扯他的裤子,又转身向来路跑几步,回头汪汪叫。这是条很通人性的狗,王良从虎子的眼神里看出了焦急的神情: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它是来找我,要我跟它去。王良撂下锄头,说:“快,带我去!”
虎子不带他往屯里跑,顺着土路往西北方向跑。王良追不上,它就停下等,回头焦急地汪汪叫。王良跑得连裤衩都被汗水湿透了,大口喘着,跟着虎子跑过草甸子,又跑过一条小土路,高高的草扫着腿,两耳呼呼响着风声,快跑不动了,可虎子汪汪叫得更急。王良一咬牙,又跑,只见前面拐弯处,一个小坑洼地,有辆旧自行车横倒在那里,小芹躺在地上。虎子跑到她面前,来回转着,哀哀地朝王良叫。
王良慌忙上前一看,小芹已经昏过去了,额头被石头撞破一道血口,流着血。王良摇着小芹的身子,大声呼叫:“小芹姐,你醒醒!”
小芹慢慢睁开眼,声音象蚊子一样:“是王良呀……”
王良见她醒来,把背心脱下,用牙咬开边,两手一撕,撕成布条,把她额头包起来,止住血:“你咋摔成这个样,我用自行车驮你回去。”
小芹捂着肚子,流下了泪。王良仔细一看,吓了一大跳,有血洇湿了她的裤子。小芹软弱地哽咽道:“我流产了……”
王良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儿,慌神了,看自行车链条已摔断,就说:“来,我背你走。”
小芹不肯,说:“你回屯叫人吧,别脏了你的身。”
王良说:“我是你弟,别管这些了。”说完,他一下把小芹背了起来,快速往屯里跑。他感到有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脖子上。做女人比男人难,比男人苦。他不由想起了妈,妈生下大弟,大流血,就走了。他想,小芹一定是为自己流产难受揪心,就劝道:“想开些,你年轻,还会有的。”
小芹哽咽着说:“王良,你真是好人呀!”
王良怕走得慢,小芹会失血过多,就对跟在一边的虎子说:“快跑,虎子,到屯里叫人接我们!”
虎子虽然也又累又热,但一听,就吐着舌头,往屯里跑去。
小芹伏在王良背上,听到王良的心咚咚的跳,汗把衣服湿透了,心疼地说:“你放下我,歇一歇吧。”
王良不敢停下,他感到小芹下身流出的血把自己的裤子也洇透了。他埋头奔跑,汗水蒙住了眼睛,也顾不得擦。直到虎子狂奔而来,隐隐绰绰看到有马车疾驰跑来,王良才两腿一软,趴倒在地上。小芹又昏迷过去了,软软地压在他身上。王良对从马车上下来的小芹妈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干妈,小芹姐摔流产了,快送医院。”
茹华和刘大爷、小芹妈把小芹送往镇里的卫生所。天快落黒时,王良将自行车扛回来。李大爷从屋里出来,对王良说:“等明天我叫屯东老张来瞧瞧,他会整。”
王良说:“链条断了,他能整好?”
李大爷说:“差不离儿,你进屋抹抹身子吧,都汗透了。”
王良焦虑地问:“茹华还没回来?”
李大爷说:“还没回来,估摸着快回来了。咱这疙瘩缺医少药,有了病人只能往老远的镇卫生所送。”
王良担心道:“我怕小芹流血太多,出啥大事儿。”
正说着茹华匆匆赶了回来,一脸困倦,气喘吁吁地说:“不要紧了,小芹姐没危险了。”
王良立马松了口气,说:“吓死人了,总算没大事儿了。”
茹华说:“小芹妈让我先乘刘大爷的马车回来,怕耽误了照顾我姐。高老师到地区去参加评先进大会去了,电话已经打过去,他很快就能赶到卫生所的。”
李大爷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
茹华对王良说:“幸亏你及时把小芹姐背回来。”
王良说:“头遭遇这样的事儿,把我吓坏。”
3
小芹在卫生所挂了二天吊瓶,渐渐见强了。小芹妈一直守护在旁边。
小芹妈感叹道:“这次多亏了王良啊!”
小芹心头热热地说:“妈,王良背着我没命地跑,累得都快挪不动步了,我咋说,他都不肯放下我,最后真的累趴下了。……我出嫁那天,还在怨恨他。那时候我就是想不通,我把心都掏给他了,他咋就那样待我?……”
小芹妈说:“这样的人才有颗金子般的心,待人真诚,决不骗人。”
小芹说:“妈,上次盈芳婶和赵婶来,也一再对我说,王良因为心里只有月香,才容不下我。我现今出嫁了,也不能让王良再一直这样下去了,咱们应当帮助他早日成家。”
小芹妈点点头。
小芹说:“我看得出来,茹华心里也有王良。过去她是因为我,就是喜欢王良也不敢表现出来,现今我出嫁了,咱们应当成全他俩。妈,你说呢?”
小芹妈说:“你也看出茹华喜欢王良?”
小芹说:“我们俩没有谁能瞒得住谁的。妈,说实话,过去我真的担心王良会喜欢上茹华,总提防着茹华,现在我明白自己错了。茹华很讲情义,在我喜欢王良的那阵子,她从来不去向王良表露真情。现在我结婚了,应当早些帮助他们俩相好。”
小芹妈高兴地说:“这么说,我和南边来的两位大妹子的想法和你一样啦?”
小芹微笑着点点头。这时,高老师急匆匆走进病房,满脸神情紧张:“妈,小芹,我来了。小芹,你咋样了?”
小芹说:“不打紧了。”
小芹妈从床边站起,说:“二女婿,本来不让学校告诉你的,怕耽误你在外边开会,你们校长硬是要通知你。”
高老师说:“妈,这么大的事儿,校长哪能不通知我呀。”
小芹说:“你来了就好了,妈可以回家歇歇了。”
高老师轻轻用手抚摸着妻子用绷带包着的头,关切地问:“头摔坏了吗?疼吗?”
小芹娇声地说:“头不打紧,只是破了一道口子,缝了三针。可是,我们的孩子……”说着,眼泪又要流出来了。
高老师握住小芹的手,安慰道:“校长已经告诉我了。只要咱大人没事儿,孩子将来还会有的。”
小芹妈欣慰地说:“小芹,你看,女婿多通情达理。”
小芹惋惜地说:“都怨我不小心,骑车太快,没注意路上有个坑。唉,这孩子都有三个多月了……”
高老师说:“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都还年轻,你不要太难受了,以后小心就是了。这也怨我,你有身孕,不该让你骑自行车的。”
小芹妈乐了:“听你们俩这样说,当妈的就高兴。你有这样一个好丈夫,点着灯笼也难找呀!”
小芹点着头,眼中闪出幸福的泪光。
4
姐姐身体不好,茹华就老往姐家去帮干活。这天刮风,黑子没出去打鱼。洁华倚靠在枕头上,半躺半坐地在给孩子喂奶。茹华一面洗尿布,一面数落着姐夫:“现在鱼少,让你去地里收麦子你不干,只得我回家咯。我走后,我姐和小宝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们娘俩,别以为这活儿比割麦子轻快。你是男人,咋对大田的活儿一点儿不愿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