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忙,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七月了,小麦、土豆和大豆都在日光下开始齐刷刷地疯长。王良还种了些大白菜和萝卜,漫长的冬季,这里没有别的蔬菜,全靠地窖里储藏的土豆、萝卜和大白菜当家。他打算秋收后粮食足了,就把爹和小弟接过来。
王良一有空就到地里转悠,整天喜眉乐眼的。李大爷也相随来到地头看:“要是没有天灾,今年是个丰收的年头。人勤快,庄家也不糊弄人。”
王良说:“李大爷,我打算秋後写信叫我爹和弟来泡子屯,这里好养活人。”
李大爷说:“都来吧,我家能住下。”
王良心一热:“我先替爹和弟谢谢大爷了!”
李大爷说:“谢什么,人帮人嘛。你从春天到现今不一直都帮着我家种地?”
王良诚恳地说:“我一个外来人,手上无寸铁,脚下无寸土,还不是靠你和泡子屯的乡亲们才种下地的。”
李大爷自豪地说:“这疙瘩的人待人实在,热情,外来人不受气。”
王良笑道:“因为这疙瘩的人都是外来人,都是因为穷,才来闯关东的。”
李大爷笑了,连说:“对咧,对咧!”
2
茹华要照顾姐,又要照顾爹,隔三差五地两头来回跑,总是一阵风似的。这天,茹华回家帮爹拆洗被子。王良从地里回来,见到茹华,高兴地说:“茹华,哪阵风又把你刮回来了?啥时到家的?”
茹华说:“你们刚下地,我就到家了。”
王良赞叹道:“你一回来手脚就忙个不停,又洗了这么一大堆东西呀!”
茹华笑问道:“不洗行吗?你们的被褥都脏了。”
王良不好意思地说:“又让你受累了,我也帮不上你的忙。”
茹华自嘲地说:“谁让我们是女人了。”
王良说:“其实,我也会洗,就是不会缝被子。来,我和你一起洗吧。”
茹华说:“用不着,我还嫌你洗不干净呢。”
王良又问:“你姐见强了不?”
茹华叹口气说:“唉,成天熬中药喝,也看不出来见强。我对姐夫说了,再不见强,就奔哈尔滨、北京大城市去治。”王良也叹道:“是得抓紧时间治,你姐这么年轻,咋能老躺在炕上。”
茹华说:“愁人哪!姐夫说还得攒些钱,到大城市治病没有个千儿八百的,不敢去。”
王良关心地说:“你两头跑,两头都得照顾,太累了。”
茹华心里一暖,说:“王良哥,大田的活都撂给你,让你受累了,真过意不去。”
王良说:“没有啥过意不去的。在地头我对你爹也说了,没有你们泡子屯乡亲们的帮助,我也不能在这疙瘩种上地。”
茹华禁不住柔情地看了王良一阵,突然她看见王良汗渍的褂子被刮破了个洞,忙站起来,说:“你快把褂子脱下来,我给你缝补一下。”
王良不好意思地说:“汗酸臭的,我自个儿洗净能补。”
茹华不在意地说:“这是女人顺手的活儿。”说着,她硬将王良的褂子扒了下来。
王良光着上身一旁站着,看茹华拿来针线补褂子。正巧,小芹捧着一篮刚摘下的西红柿笑吟吟地走了进来,见到眼前这情景,“呱嗒”一下脸上没有了笑容,酸酸地说:“呦,我来的不是时候啊!”
茹华大咧咧地说:“小芹姐来的正是时候,天焦热,正渴着呐。补完褂子就吃西红柿,尝鲜解渴。”
小芹对王良说:“干妈家是半个家,裤褂破了,还用得着求旁人费神出力?”
茹华用牙咬断线,把补好的褂子递给王良,说:“小芹姐今儿个这是咋啦,净说些生分的话?干妈家是半个家,房东家也是半个家,谁顺手谁就补了呗。来,吃小芹姐送来的西红柿。”
王良怕小芹再说出什么话让大伙儿都挂不住脸面,忙说:“来,都吃。”将西红柿递给小芹一个。
小芹没接,说:“妈有事儿找你,晚上抽空来家一趟,我先回去了。”说完,转身就走。
茹华气哼哼地坐在炕上,说:“给谁脸子看呀?谁该你咋的?”
王良轻声道:“你别往心里去,她不是冲你甩脸的。”
茹华不客气地说:“你这话就说得多余了,我还不知道她心里想的啥?她急呀,她难受呀!王良哥,你的心咋就这样铁坨子一样硬呢?她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她会一辈子对你好的。我在这里替小芹姐求你了,你答应她吧,嗯?”
王良穿上褂子,说:“我也在这里求你了,帮我劝劝小芹姐,听她妈的,答应嫁给高老师吧。高老师比我强,我最敬重当老师的了。”
茹华无可奈何的摇头,道:“你!唉……”
3
晚上,王良惴惴不安地向小芹家走去。小芹家的屋子亮着灯,王良迟疑地走进院子,在房门前站了片刻,才推门进屋:“干妈,干爹,我来了。”
小芹妈关切地问:“吃过饭了?”
王良说:“吃过了。”
小芹不咸不淡地说:“现如今,人家吃茹华做的饭菜比干妈家的香。”
小芹妈不满地说:“你咋了,说话带刺儿,不中听!”
小芹嘴一撇,没吭声。
小芹妈对王良说:“你老叔他们走了,你还是搬回来住吧。”
小芹在一旁灯暗处,眼睛充满希望地瞅着王良。
王良感觉到了小芹的目光,他也猜到让他回家是小芹的意思,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只想把小芹当姐姐或妹妹看待,不愿再往前走一步,好像月香总是用手指捏弄着辫梢站在他面前。他说:“我知道干妈关心我,可茹华常不在家,李大爷一个人挺孤单的,我想给他做个伴儿。跟干妈都住一个屯子里,一抬腿儿就可以回来看你们,家里有什么出力的活儿,招呼一声我就回家帮干。”
小芹妈大声对刘大爷说:“你干儿不想搬回来住!”
刘大爷瞅瞅小芹,又瞅瞅王良,说:“这任由他自个儿做主。”
小芹气得转身出去了。
小芹妈装着没看见,说:“王良,我看你黑瘦了,地里活悠着点干。”
王良说:“我不累,就是最近天有些旱,每天起大早挑水浇菜,觉少了些,有些发困。”
小芹妈说:“那就早些回去睡吧。小芹要是说些带刺儿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总归是你姐。”
王良说:“那好,我回去了。”说完转身离去。
王良走到半路上,小芹匆匆追上来,挡在王良面前。王良问:“还有事儿?”
没有月光,但可以看清小芹圆圆的脸上两只细长眼睛里充满哀怨的目光:“月香妈和赵婶走了之后,我又等了你一个多月,你咋还不知道我的心啊?”
王良避开她的目光,说:“我知道,茹华也对我说了,可我不能。”
小芹逼视着王良,问:“你给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茹华了?因为她救过你?”
王良正视着小芹的目光,坚定地说:“别瞎猜摩,我现今只把你们俩都当姐妹。”
小芹双眼充满期待,说:“我对盈芳妈、赵婶和老叔都说了,她们走后,等些日子,只要你心里可以容下我了,我还会劝妈答应我们相好的。”
王良说:“可……我不能,我也对你说过了,现今我心里只有月香……”
小芹失声大叫:“只有月香!你咋就这样痴情呀?月香已经不在了,可是我现今就站在你面前,你好生看看我!我是最喜欢你的小芹啊!”
王良一动不动,没有反应。小芹一把抓住王良:“我最后只问你一句,你容不容我再等下去?”
王良勾下头说:“我不想耽误你,干妈也不允许的。再说我也替你寻思过了,高老师吃公粮,他比我强……”
小芹一下甩掉王良的胳膊,两手捂住脸,忍住哭声,转身“咚咚”地跑去,消失在暗夜里。
王良默默地看了一阵小芹消失的地方,转过身,慢慢走去。周围一片死静。
王良垂头丧气地走回家,茹华一见就不安地问:“王良哥,咋低头耷脑的?小芹姐又跟你吵嘴啦?”
王良突然烦躁地说:“你别没事儿插一杠子!”
茹华一听火了:“我插啥一杠子了,今儿个你给我说明白!我茹华身正不怕影子斜!我一天到晚把你们哥呀,姐呀地叫着,你们可好,拿我当出气筒了。这可不中,我可不受这个气!”
王良知道理亏,软了下来:“你咋发火了,我又没说你啥呀?”
茹华不饶地说:“你说,啥叫插一杠子?这话里有话。我眼里揉不进沙子,今儿个你必须给我说清楚!”
王良歉意地说:“我心里不好受,不愿听你老提小芹,就……就顺嘴说了一句……”
茹华委屈得闪着泪花,说:“这话是顺嘴就可以说的吗?小芹姐在我面前一句咸、一句淡地撂话,我是可怜她,理解她,才当耳旁风,不去跟她计较的。可你今儿个咋也一进门就甩脸子给我看?别人不知道,可你是知道的,我一直在中间劝和你们,没有旁的想法。你说这话,要是让旁人听见了,非以为我干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儿了,让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呀!”
王良忙劝慰道:“茹华妹,是我不好,是我错了,我该打嘴巴,我真的是无心说了那句话。你咋对小芹,咋对我,象一铺热炕,恨不得把我们的身子和心都暖和过来。要是你还没消气,我这就当你面打自个儿的嘴巴。”说着就挥手打了几下。茹华一下子抓住王良的双手,破啼为笑,说:“谁要你真打了?脸打红了,小芹姐又不知会咋想了,还以为我们俩又干啥了。”
王良见茹华笑了,也笑着说:“我该打,谁叫我惹恼了你呢。”
茹华娇柔地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心烦,你心里不好受……”
王良说:“别说了,我自个儿能抗得住。”说完缓缓走进西屋。
茹华心疼地看着王良的背影。
4
一早,给高老师做媒的李婶又来了,家里只有小芹妈在。小芹妈高兴地说:“怪不得今儿个一大早就听树上的鸟叽叽叫,是大妹子来了?”
李婶说:“老也没空过来,怪想你的。”
小芹妈笑道:“我听大闺女说过了,知道你这几天要过来。小芹和她爹在忙地里活儿,家里就我,快上炕坐,咱姐妹俩好好唠唠磕。”
两人上炕坐下,李婶说:“四年前,也是我替小芹的姐做的媒,现今小两口日子过得舒坦,你也抱上了小外孙,心里美气着吧?”
小芹妈说:“托你的福,高兴着呐!这大女婿是在咱眼皮子底下长大的,知根知底,孝敬老人,我才肯把大闺女许配给他的。”
李婶说:“今儿个我来,就是想最后听听大姐的,同不同意小芹许配给高老师,高家人催得紧。再说小芹也老大不小了,该出阁了。”
小芹妈点头道:“我象她这么大的时候都生下她姐了。”
李婶感慨地说:“我也是十八岁就进人家们了。”
小芹妈说:“高老师虽然没和咱住在一个屯子里,可咱们屯子里很多孩子都是他教会读书的,孩子都说高老师和气,书也教得好,我早就相中了。可是不瞒你说,因为小芹心里一直有别人,上次你来之后,我们一直在劝她。最近她心里有些松动了,我看这事儿有门儿,可以定下了。”
李婶高兴地说:“有大姐这句话,我心里也托底儿了。人家高老师是吃公粮的,是国家正式教师,人模样也长得端正,我看他俩是秤杆配秤砣,是最好的一对儿。”
小芹妈说:“你上次来,我没咬定,确实有些为难的,小芹这丫头硬是不同意。后来我干儿的南边来了人,我把啥都对她们讲了,这两个大妹子很通人情,帮我劝了小芹,小芹这才慢慢听得进我的话。”
李婶说:“我听她姐讲了,小芹相中了你的干儿,这咋行?干姐弟是不能婚配的,再说你干儿才从南边来一年多,不像高老师,是在李家屯长大的,家境、脾性咱们是清清楚楚,大姐你说呢?”
小芹妈点了点头:“这样的事儿,不能全由着女儿的性子,一旦出了差错,当爹妈的就是害了她一辈子呀。”
李婶道:“大姐是有主心骨的人,说的对。”
下午,天一下子变了,乌云密布,整个天象一口扣过来的大黑锅。听说干娘找他,王良急匆匆跑来了。他站在院子里,担心地望着天空。
小芹出来,表情黯淡地说:“我妈在屋里等你半天了。”
王良非常担心地看着天:“麦子快熟了,千万不要下暴雨。”
小芹望望天,不冷不热地说:“天要下雨,娘要出嫁,谁也没有办法,你发呆瞅天也没有用。”
王良急着说:“我得到地头去看看。”
小芹说:“你去有啥用,能管住老天爷?进屋吧,我妈有话对你说。”
王良问:“干妈有啥急事儿吗?”
小芹说:“高老师又让媒人来我家了。”
王良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小芹背过身,轻轻地说:“往后,你可以在别人面前叫我姐了。”她哭泣起来。
王良听到哭声,也很难过。他拉着小芹:“走,进屋吧。”
小芹甩开王良的手,快速跑进房门。王良神不守舍地跟进……
半晌后,老天爷开始发威。先是大冰雹劈哩啪啦砸下来,砸得鸡飞狗叫,砸得树叶纷纷落下,砸得人抱头鼠窜。只两袋烟功夫,到处一片狼藉,地上雀蛋大小的雹子有厚厚一层。接着狂风大作,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天上黑云翻滚,暴雨肆虐;地上一片汪洋,满地水泡。王良满脸焦虑和沮丧,望着天空悲声大叫:“老天爷,你这是要我的命呀!”
小芹妈也从东屋跑出来,瞧着外面的大雨:“东海龙王,你发发慈悲,快让雨停下吧!”
可是,老天爷和东海龙王什么也没听见。白花花的雨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天上的水、地上的水、人的泪水都流在了一起,什么都笼在一片水中。风一会儿把水刮向东边,一会儿刮向西边,搅和着,把王良的心都搅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