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早,茹华拿着一小包冬青来到小芹家:“小芹姐,你和王良昨晚让我一宿都没睡好。”
小芹正在梳头,说:“我今儿个还有后怕呢。要不是吕大哥他们,还有屯里的乡亲们寻找不到我们,我们这会儿早就冻成冰人了。”
茹华关切地说:“我拿来点儿冬青,你和王良哥用冬青水泡泡手脚,这可以消肿止痛的。”
小芹得意地伸出双手:“你看,老天爷保佑我们,这么凶猛的白毛风,这么寒冷的冬夜,我们的手脚硬是没有冻坏。”
茹华大大感到吃惊:“你和小王哥到底躲在啥地方啦?”
小芹说:“我们挖了雪窝,抱着大黄狗,蹲在里面。”
茹华坏笑说:“怪不得你一点儿没冻坏,一定是你被小王哥搂在大皮袄怀里,暖和着,高兴着呐!”
小芹假装气恼地说:“你这张臭嘴,再瞎说八说,我就不跟你好了。”
茹华逼问说:“那你说,你俩咋蹲在雪窝里的?”
小芹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你看见小王哥搂我了?”
茹华嗤笑着说:“不用看见,一准是那么回事儿。”
小芹上前擂打茹华,两人闹作一团。小芹妈进来,笑骂说:“你们俩咋到一块就疯啊闹啊的?小芹,你又活过来了是不是?”
小芹心里正甜着呢,撒娇地说说:“妈,你还盼我昨夜冻成冰人呀?”
小芹妈说:“昨晚你俩惊动了全屯的人,谁都没睡好觉啊。”
茹华说:“可不,我就没睡着觉,现在头还疼呢。”
小芹又打了茹华一拳:“你别跟着添油加醋,瞎勒勒。”
茹华自己也不知是为什么,就想跟小芹疯,不依不饶地说:“大家伙都为你们俩担惊受怕,你们俩倒好,猫在雪窝里偷着乐呐……“
小芹急急地扑了上去:“我叫你再敢瞎说 !”又是一阵拳头。
茹华大笑说:“小芹姐,我不也是听你说的嘛!”
小芹妈在旁边听了,一愣神,没言语。
2
吃过早饭,王良就在院子里铲雪,一会儿就铲出了一条进出的路。王良把铁铲放在门边,进屋。
小芹妈亲热地说:“儿子,快上炕暖暖,歇会儿。”
王良上炕,摘下皮帽,说:“风总算消停了。”
小芹妈说:“昨晚那么刹人的白毛风,你和小芹都没有冻坏,真是老天保佑啊。”
王良还心有余悸地说:“想想也后怕。”
小芹妈问:“这架势的暴风雪,在南边没见过吧?”
王良摇摇头:“没见过,想都想不出来呀。”
小芹妈说:“你俩也是命大。这要是走迷了方向,岔到别处去,那可就……”王良苦笑说:“人倒是保住了,可给老叔收上来的货一下子就刮得无影无踪了。”
小芹妈顿了一下,又说:“你在南边有段伤心的婚事儿,小芹都对我说了……”
王良说:“本来不想对任何人讲的,在风雪中怕困过去冻僵,才对小芹讲了那些事儿。”
小芹妈劝慰说:“人和人都讲缘份,月香是个好闺女,可惜呀,你和月香命中不能在一块堆儿过日子。刮这么大的白毛风,她要来领你走,都没领走,拗不过命呀!”
王良听了,不觉黯然神伤。小芹妈又劝说:“不要太难过了,你从南边奔这儿,当干妈的,将来会帮你再寻个般配的,在一块堆儿生活,好好过日子。”
王良忙说:“干妈,我现在不想这个。”
小芹妈说:“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只有月香,慢慢消淡了就好了。草原上的马都要寻个伴,何况人,将来你会信服干妈的话。”
王良没再吱声。
3
老叔是在吃晌饭的时候回来的。一早他刚在盘古镇跟两个小贩在酒馆里谈好,明後天他把桦树皮制作的盆桶篓运过去,一手交货,一手交钱。想到第一笔买卖就要成功,他火急火燎地往回赶,准备明天一大早就把货给送过去。
他一进门,王良就看见了,怵怵地说了声:“老叔回来了。”
刘大爷忙说:“正赶上饭,快上炕。”
小芹从厨房里端着一大盆面条出来,笑说:“老叔是闻着饭香回家的吧?”
老叔乐呵呵地:“老叔就是鼻子好使,哪儿有香味儿往哪儿钻嘛。”
小芹妈说:“你还笑呢,为了给你收那些子破烂货,昨晚王良和小芹差点让白毛风裹走。”
老叔一惊:“昨夜我还担心呢,真遇上白毛风了?”
王良沮丧地说:“收的货一古脑儿的都让暴风雪卷走了。”
老叔眼一下瞪直了:“什么,货全没了?”
王良喃喃地:“全没了。”
老叔一拍脑瓜:“我的妈呀,我已经答应明儿个给人家上货了。这可咋办呀!”老叔颓丧地默默卷起莫哈烟。
王良自责说:“这也怨我,小芹提醒过我,天可能要变……”
小芹拦说:“别往自个儿身上揽责任。我和爹妈商量了,今年我家收的土豆多,替你们还欠人家的土豆。”
老叔抽口烟,说:“土豆是小事儿。我今儿个还拍胸脯答应小贩,明儿个给人家上货,做买卖失信用是最大的事儿。”
小芹妈打圆场说:“啥大事儿小事儿的,人没出事儿才是最大的事儿。天灾人祸谁也防不住。”
老叔说:“我这里也没埋怨谁。老嫂子说的对,破财求安,只要人不出事儿,就算万幸。留有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王良说:“不能让小芹家帮咱还土豆。明年给我块地,多种些,能还上。”
老叔翻王良一眼,说:“看你能耐的,明年的事儿都安排好了?卖毡靴、皮帽挺顺手,能堵上这窟窿。这次呀,就算老叔替你交了一笔学费吧。”
刘大爷听不清他们说了一些什么,抓起筷子,不耐烦了:“面汤、土豆都要凉了,快吃饭吧。”
小芹妈也说:“吃饭!”
4
大伙儿动筷,但都心事重重。
饭后回到西屋,老叔对王良说:“快过年了,今儿个你跟我到黑子家去,借家什凿冰钓鱼,卖几个钱过年花。”
王良问:“他家在哪儿住?”
老叔说:“住在叫九岔的小渔村,紧靠盘古河流进黑龙江的地方。去年我收购开江鱼,和黑子混得挺熟的。这家伙人挺能干,打鱼是行家,就是抠门,把钱看得太重。”
王良又问:“黑龙江里的鱼厚吗?”
老叔说:“听说比过去少老鼻子了。老毛子也捕,咱们也捕。不过,比咱老家河湾里的鱼要厚得多。”
王良说:“我在咱老荒村也凿冰洞钓过鱼,不外行。”
老叔说:“走,咱不能黑瞎子一样光猫冬。”
老叔和王良驾着马拉爬犁往黑子住的小渔村奔去。王良说: “老叔,你教我赶马拉爬犁吧。这儿冬天出门,离开爬犁寸步难行啊。”
老叔说:“你会驾马车,学赶马拉爬犁还不容易嘛。”他把鞭子交给王良,“雪原上没有路,记住,千万不要拐急转弯,要让马拐大弯儿。”
王良试了一程,果然很快就赶得像模像样了。
一球苍白的日头挂在半空中,散发出的光没有热气。
王良赶着车,说:“老叔,上次去收货,我让小芹姐教赶马爬犁,她硬要我答应不叫她姐才肯教我,还说我不懂这里的规矩。你告诉我,这是个啥样的规矩?”
老叔瞟了王良一眼,眼神挺特别的:“等回去告诉你。”
天太冷了,一路上听见附近的树枝被冻裂的“咔嚓嚓”声。
老叔接过鞭子:“快到了,你不熟,让我赶。”
果然,一会儿就看见远处白雪中露出散开的几座小房,房顶是白的,只有门是个黑点。
5
黑子就是茹华的姐夫,正在院子里整理被风刮坏的栅栏门。黑子长得敦实,大脸盘,一圈络腮胡子。看来胡茬很硬,扎拉开,哈出的气象霜染白了胡茬。眼睛挺亮,挺有精神气,皮肤黑黝黝的,怪不得叫黑子。
茹华也在她姐姐家。茹华和姐姐感情好,姐姐块临产了,她心疼姐姐,一早就对爹说:“姐挺着个大肚子,干活儿不方便。我到姐家住几天,年前帮她洗洗涮涮,中不中?刘大爷说,中。你姐这两年老是病恹恹的,是得去帮她一手。茹华说,妈死的早,姐姐结婚前,什么重活累活都干。嫁给姐夫后,又帮打鱼又种地,水里陆里全得干,身子骨就累垮了。刘大爷恨恨地说,你姐夫一点儿也不知道疼婆娘,钻钱眼儿里去了,把你姐当驴一样使唤。茹华一甩辫子,姐的脾气好,要是我,看谁把谁当驴使唤。……
这时,茹华端着一盆脏水从屋里出来,泼在院子里的积雪里:“姐夫,缸里的水见底儿了,你快去挑二桶吧。”
黑子说:“没看我忙嘛,你去挑。”
茹华不满地大声说:“姐夫,你老爷们儿不去挑水,叫女人家踏冰踩雪去挑水,咋张得开这嘴呀?我可不是姐,任你使唤。我是可怜姐,才来帮你们干家里活儿的,家外活儿我不沾手!”
黑子无奈地:“好好好,我服了你了,你冲,等整完门我就去挑。”等茹华转身进屋,黑子嘟哝一句:“这丫头片子,一身辣椒。”
院子外响起马打响鼻的声音,一驾爬犁停在了院门外。黑子抬头一瞅是老叔,叫说:“哪股风呀,把你这老倭瓜球吹过来了?”
老叔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是我侄子,你们认认。今儿天朗朗的,到你这里借家什凿洞钓鱼。”
黑子打量打量王良,说:“听茹华叨咕过你,今儿认门了,往后常来。
王良拘谨地笑笑:“会来的。”
黑子对老叔讥笑说:“又馋鱼了?”
老叔说:“手头紧,快过年了,想钓点儿鱼换几个钱儿花。”
黑子大笑:“俅,你不是缺钱,是想兜里哗啦哗啦多几个钱。”
老叔不屑地挥挥手:“屁话。”
黑子朝屋里喊说:“茹华,你们屯里来人了!”
茹华推开门,一见是老叔和王良,热情地说:“呦,是老倭瓜叔和王良哥呀?”
老叔笑说:“茹华,你啥时到你姐夫家来的?”
茹华说:“我前脚刚到,你们后脚就跟来了。快进屋,暖暖身子吧。”
茹华的姐姐洁华大约三十岁左右,人长得挺单薄,挺着个大肚子,正坐在炕上做尿布,见老叔和王良进来,细声慢语地说:“你们是稀客,快上炕坐,,暖暖身子,我给你们拿烟。”
老叔忙说:“你身子重,别忙乎了。我们暖暖身子,立马要到盘古河凿冰钓鱼去。”茹华指指王良,对姐说:“姐,他是小王哥,住在小芹姐家。啊,对了,他认小芹妈干妈,是小芹的干弟。:”
王良忙说:“小芹不认我这个干弟。”
茹华乐了,意味深长地说:“她没挑明为啥吗?”
王良摇摇头。洁华对茹华说:“我看小王兄弟挺憨厚的。茹华,你别跟人家敲边鼓逗乐。”
老叔也说:“你们这些没出阁的丫头,心思多。”
茹华可没这么听话,话中有话地说:“老倭瓜叔,小王哥初来咋到不明白,你心里可明镜一般,别装糊涂。”
老叔说:“你和小芹这一对丫头片子,好的俩穿一条裤子,可不许耍我的良侄呀。”
王良好像听出些啥,但也不往心里去。
茹华可嘴不吃亏:“老倭瓜叔,小王哥认小芹的妈是干妈,可是你点的头,咋硬把我扯进去了?”
老叔对洁华笑说:“你妹子嘴里有两个舌头,谁也别想说过她。”
黑子进来接话茬:“你说一句,她有三句等着你呐。”
茹华不示弱,说:“话多话少,咱讲理儿,不胡搅蛮缠。”
黑子不再理茹华,对老叔说:“家什整好了,我和你们一起去,我钓上的鱼立马卖给你们。”
老叔说:“中,一手鱼,一手钱。”
黑子说:“借家什也不白借,一天十元。”
老叔骂了句:“抠门儿。”
黑子嘿嘿笑着,露出一口坚实的黄牙:“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嘛。”
6
冰冻的盘古河面上覆盖着雪,在一个河岔口边,有两条小船底儿朝天放在岸上,也被覆上了厚厚的一层雪。黑子领着王良和老叔下到一段河湾上说:“就在这疙瘩,凿洞,准会钓到鱼。”
老叔蹲下,把着钢凿子,王良抡起锤子就砸,只见碎冰飞溅。王良砸累了,黑子又接过砸。一会儿,他们砸出了两个冰洞。王良和老叔在一个冰洞垂线钓鱼,黑子在另一个冰洞垂线钓鱼。
王良猛地拽上线,钓上来一条。老叔从钩上摘下鱼,高兴地:“是细鳞子,上等鱼。”
王良兴奋地叫说:“老叔,憋在冰下的鱼见了光亮,都游过来了!”
老叔也兴奋地:“好啊,这是给咱送钱来了!”
王良不忙放下线,在长线上多系挂些鱼钩,再垂放到冰洞里,等抽二袋烟功夫,他又往上一拽钓鱼线,拉上来一串鱼……
老叔他们走了一会儿后,洁华突然想起什么,说:“茹华,你姐夫走得急,忘拿酒葫芦了,外面天寒地冻,江面是风口,更冷,你把酒葫芦给他们送去,钓鱼冷了,咂几口牙各答酒,能暖暖身子。”
茹华答道:“中,我这就送去。”
洁华又说:“叫他们别太贪活儿,早点儿回来。”
茹华说:“知道了。”急忙穿好厚实的皮大衣,把挂在墙钉子上的酒葫芦摘下。
洁华给妹妹围上围巾:“捂严实点儿,别冻着。”
茹华笑道:“我没那么娇嫩。”说完,提着酒葫芦出去了。茹华赶到冰窟窿处时,刚好看见王良钓上一串鱼,赞赏地说:“小王哥,真有你的,钓上一大串鱼呀!”
王良憨厚地笑说:“这里鱼厚实,好钓。”
黑子也拽上鱼线,钓到一条狗鱼。
茹华戏谑说:“姐夫,你可是钓鱼的老把式了,咋钓不过小王哥呀?”
黑子走到王良跟前,佩服地说:“看来小王也是个打鱼的里手。好,春天开江后,你来帮我打鱼,我正缺帮手呐。”
王良没立即答应,瞅瞅老叔。老叔摘下鱼钩上的鱼,扔到冰上,鱼蹦跳几下,很快冻僵了。老叔这才说:“先得说好条件。”
黑子说:“老倭瓜的心计,没人能玩过,亏不了你大侄子。”
老叔说:“用你的话说,亲兄弟都明算帐呀。到那时先讲好基本工资,不能因为鱼情差白替你忙乎,鱼情好要加额外的钱,捕开江鱼可是龙口掏食呀。”
黑子不耐烦地:“又没雇你这个俅。”
老叔厉声说:“他是我侄子,我得替他说话。”
黑子只好说:“中,开春时细说。”
茹华把酒葫芦递给黑子:“给,姐让我送来的。”
黑子高兴地说:“酒驱寒,送来得正是时候。这贼卵子天儿,干冷。”黑子灌了一大口,递给王良。
王良说:“我不会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