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芹妈到小芹姐家照顾小芹姐坐月子快一个月了,虽说身子骨儿还硬朗,但一个月下来,还是有点疲累。好在外孙也快满月了,娘俩都平平安安,也都长得白白胖胖,心里反倒松了一大口气。小芹妈的长相和小芹几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也是圆圆的脸,细长的双眼,只是小芹妈的颧骨高些,两眼四周爬满了细小的皱纹,从眼缝中透出的目光,和善中又让人感到一种威严的距离。
这天,小芹姐正坐在炕上,解开怀奶孩子。小芹妈端着一碗腾腾地冒着热气的鲜鱼汤进来:“闺女,来,先喝点儿鱼汤,发发奶。”
小芹姐说:“妈,我奶头发胀,奶水足了。”
小芹妈不容分说地端到她面前:“那也得喝。”
小芹姐听话地答道:“我喝。你先放桌上吧。”
这时,小芹和刘大爷拿着皮袄进来了。小芹大声叫着:“妈,姐,我们来了!”
小芹妈高兴地接过皮袄,说:“还是我闺女好,知道妈的冷暖。”
小芹也开着玩笑地说:“你是我妈,我咋能让你冻着呀!”
小芹姐大声地招呼:“爹,外边冷,快上炕热乎热乎。”小芹爹脱鞋上炕。
小芹解下围巾,一张圆脸冻得红扑扑的,嘴里丝丝地说:“妈,让我也喝口热汤呗。”
小芹妈假嗔道:“嘴馋,你也想发奶?”
小芹半撒娇道:“妈,看你说的,我喝口汤热热身子呗。”
小芹姐笑着说:“妹子,喝吧。”把汤碗递给小芹。
小芹接过碗,笑道:“还是姐好,我就喝一口,余下的都你喝,发奶。”
小芹爹则乐呵呵地瞅着小外孙,逗着:“姥爷看看,小外孙狗胖没胖。”
小芹姐夸耀地笑道:“爹,你瞅他都会笑了。”
小芹把汤碗递给姐,忙不迭地凑到炕前:“让我抱抱小外甥,姨都想死你了。”说着,抱起小外甥亲了一口。
小芹妈忙叮嘱道:“小心!别毛手毛脚的闪着心肝儿的腰。”
小芹道:“这是我亲外甥,我咋能闪他的腰了?”
全家人都笑了。小芹妈催着说:“你姐喝完鱼汤了,快让她给孩子喂奶,别饿着小心肝儿。”
小芹把小外甥给姐:“好了,咱们的小心肝儿该吃妈的奶了。”
小芹姐接过孩子喂奶,喂着喂着突然问:“听说家里来了个客人,是南边来的?”
小芹抢着说:“是老倭瓜叔的侄子。姐,他这人可勤快了,家里家外的活儿都帮着干。”
小芹姐又问:“他岁数比你大还是比你小?”
小芹一愣:“不知道。姐,你咋问这话?”
小芹姐换个奶头塞进孩子嘴里,笑道:“在家里就咱姐妹俩,你见茹华有个哥,总是眼气地说,咱有个兄弟该多好,妈也不给生一个……”
小芹妈笑着嗔斥道:“自个儿都有孩子了,对你妹瞎扯个啥,是说生就生的吗?”
一家人又都笑起来。等小孩奶足睡着了,大人们坐在炕上边磕瓜子边说着话。小芹妈说:“听你们一来就夸这个新来的小伙子,我回去倒要看看他是个啥样子。”
小芹说:“妈,他比他老叔强多了。高高个子,话不多,眼睛里有活,帮收土豆,下地窖蓄藏土豆,劈木材,活干得可利索了。”
小芹妈斜小芹一眼:“你咋一提起小王就像日头下喝酒,内外都是火,一个劲儿夸。”
小芹悻悻地说:“你不信可以问爹嘛。”
小芹妈笑而不语了。小芹却急着大声对爹道:“爹,你说呀!你说说小王兄弟咋样?”
刘大爷憨笑着说:“是个憨厚勤快的小伙子。”
小芹妈不信地说:“日久见人心啊!他才来几天,你们就这么早下定论了。小芹年轻眼里没有秤,不会真正掂量人,你这么一大把岁数了,咋也跟着丫头后面一唱一和的,替人家唱高调?……”
刘大爷打岔道:“这后生长得可心……”
小芹妈大声地说:“你别把我不顺耳的话装着没听见,乱打岔。”
小芹也放大声说:“妈,回家后你自个儿去看吧。”
小芹妈说:“我不是不信你们说的。妈要告诉你,你是个大闺女,不能轻易夸相识不久的小伙儿,懂吗?再说了,要是回家我能看上眼,就先认他给妈当干儿子,妈跟你爹就缺个儿子呀!”
小芹细长的眼睛瞪大了:“妈,你咋一刮风就下雨?还不知人家小王兄弟稀不稀罕认你这个干妈呐!”
小芹姐笑道:“妈刚有了外孙,又想有个儿,尽是乐事儿啦!”
小芹妈沉吟道:“妈有妈的想法。一个大小伙子刚进家门儿,你妹又一个劲儿地夸他,妈得先认他做干儿,稳妥。”
小芹悻悻地道:“妈,你说这话让我闹心。”
小芹妈说:“你和你姐不常说要有个兄弟就好了,妈替你们认个干兄弟,咋还不高兴呀?”
小芹板起面孔,不再说话。
2
老叔是个急性子,说干就干,第二天就借了挂马车同王良挨家赊购土豆。赶车和搬运土豆的活儿是王良的,老叔则精明而灵活地跟乡亲们打着交道。北方的汉子们大都豪爽大气,没小心眼儿,老叔也表现出仗义不计较的痛快劲儿。老叔开口就说,一筐算五十斤,多点少点就不称了。汉子们也说:细算就外道了,都是屯子里的人,拉走吧,不够放声,我留下冬天够吃的就行了。双方都乐呵呵的。
这天老叔和王良把车赶到茹华家院门外。茹华正在用长柄斧劈拌子,备着冬天烧。树墩很硬,她哼哧哼哧劈不开。老叔推开栅栏门戏谑地说:“呦,大闺女家家的咋能干这活儿,这要是木块蹦到细皮嫩肉的脸面上,留下疤,破了相,找不到婆家咋咋办?”
茹华脸红喷喷地停下斧头,把垂在胸前的辫子往后一甩:“老倭瓜叔说话嘴没遮拦,尽说些背心上拉胡琴挨不着的话。”
老叔笑道:“当叔的疼侄女嘛,咋能说挨不着的话?”王良偷偷一乐,把马鞭插在车辕上,也推开栅栏门进来。
茹华热情地说:“今儿个小王哥咋也来了。”
王良拘谨地说道:“帮老叔收土豆。”
茹华讥诮道:“你老叔可是个大地主,雇人干活,就知道剥削人啊!”王良憨厚地笑了笑。
老叔假装生气:“这闺女,咋就跟老叔过不去呢。”
茹华嘴不让人地说:“我哪敢跟老叔过不去,我这是夸你呢。”
老叔上前拿过茹华手中的斧头,“得得得,你歇着吧……”
茹华退到一边:“呦,老倭瓜叔要亮把式啦!”
老叔把斧头递给王良:“让你小王哥抡几斧,帮劈了。”
茹华嘴又上劲了:“老倭瓜叔硬是嘴甜,真心疼我,你自个儿帮劈呀!”
老叔笑道:“我是长辈儿,咋能给你这小辈儿干活?”
王良挥斧劈柴,干净利落。茹华跟老叔较上劲儿了,硬要老叔动手:“小王哥才来屯子里,是客。我就要老倭瓜叔帮侄女劈,是真疼侄女还是假疼侄女,不能嘴唇碰牙拣好听的说。”
老叔讨饶道:“好好好,老叔服了你了。”说着,从王良手中拿过斧头,抡了起来。
李大爷从屋里出来,责怪道:“这二丫头,又在磨叽老叔了,来客人也不招呼到屋里坐。”
茹华不依不饶地说:“爹,你刚才没听见这个当叔的咋说白话的。”
老叔一笑,道:“今儿个来不是客,我们来拉几筐土豆,到盘古镇大集市换些桦树皮,好求老哥巧手制作些桦树皮的盆儿,桶,卖几个钱。”
李大爷说:“今年土豆没瞎着,让二丫头给装个十筐八筐的不打紧。”
老叔说:“昨儿个说好了的,卖了好价,亏不着李大哥的土豆和手艺。”
王良从老叔手中拿过长柄斧,说:“还是让我来劈吧。”
茹华朝老叔翻一眼,笑着对王良说:“让你出力了。”王良抡起长柄斧,一斧子下去,树墩一劈为二。茹华赞道:“小王哥真是一胳膊的劲儿呀!”王良笑笑:“蛮劲儿。”一会儿,王良就把一堆柴给劈出来了。
茹华进屋打开房内的地窖盖。李大爷要下去。茹华挡住说:“爹,下面憋人,你气管不好,还是我下去吧。”王良正拿着筐进来,忙说:“我下去,装满土豆递上来给你。”茹华感激地说:“又要你干出力的活了。”王良边下地窖边说:“庄户人家的汉子,啥也没有,就有一身力气。”茹华说:“怪不得的,你才住到小芹家几天,她就在我面前一个劲儿地夸你,说你啥重活都抢在前面干。”王良下到地窖,没吱声儿。
李大爷对女儿道:“今儿个见到了吧,刚帮你劈了树墩,又抢着下地窖。”茹华说:“哥参军了,哥要是在家,也不能让我干重活。当哥的哪有不护着妹子的。”一会儿,王良从下面递上一筐土豆,茹华接过,将一筐土豆拎了上来。
这时老叔走了进来,茹华道:“当叔的最心疼侄女,快,帮拎到马车上去。”老叔笑道:“这二丫头片子,嘴抹着蜜糖,支使人干活。”茹华大笑:“跟你学的嘛,谁叫我守着你这个当叔的,”老叔把一筐土豆拎了出去。李大爷叮嘱茹华:“二丫头,别没大没小的。都说你嘴不饶人,干活儿嘴也不停。”
茹华习惯地把一条黑黑的辫子甩到背后:“谁叫咱是北大荒的妹子了。”
3
王良跟着老叔在附近几个村屯收了几天土豆,够数量了。这天,天下起了大雪,叔侄俩猫在炕上算计本上记的土豆数,好赶快把土豆运到盘古去换桦树皮。正算着,老屯长的孙子小毛跑来了,小毛穿件旧黄棉袄,腰里系一条宽宽的旧皮带,一身雪花,吊一串清鼻涕,神气地说:“老倭瓜叔,屯长爷传你们过去!”
老叔神秘地朝他招招手:“小毛,过来。”
小毛瞪大眼睛,往鼻孔里吸溜下鼻涕,警惕地问:“干啥?我是来传话的。”
老叔狡黠地一笑:“叫你过来,有好事。”
小毛不情愿地走到老叔跟前。老叔把卷好的烟递给他:“抽吧。”
北边的大姑娘、小媳妇和孩子都会抽烟,小毛接过来,叼到嘴上,老叔给点上火。小毛猛吸了一口,呛的“咳咳”地咳嗽起来。老叔开心得大笑。小毛一脸眼泪鼻涕地说:“你这老倭瓜鬼,抽的尽是老毛子的烟。”
老叔得意地笑道:“你这流鼻涕的毛小子 ,把羽毛当令箭,还会传话啦?”
小毛跑了出去。老叔下炕,从旧柜里拿出一瓶老白干塞在怀里,对王良说:“良侄儿,咱俩得去一趟。你办临时户口,还得求老屯长。他是个人物,早年被国民党 抓壮丁,后来在河南被俘虏,当了解放军,打仗不怕死,立过功。本来是要提拔当排长,可他大字不识,贪酒,一喝酒脖子就梗梗,任谁都敢骂。后来负了伤就退役回山东老家 了,老家是穷山沟,他从老家接出媳妇,一直往北走到头,来到这泡子屯落了户。先住地窑子,后来住上了木克楞房子。”
王良“啊”了一声:“说来他老辈和咱们都是山东老乡。”
老叔说:“可不。他最忘不了当军人那时候的光荣,儿子、孙子都要穿黄色的衣裤袄。过年过节,或者办啥公事儿见人,他老是穿一身旧军装,还戴上军功勋章。他本来想要屯里的汉子都穿旧军装,可是弄不到,就没法儿。他说,这叫屯垦戍边。”王良叹道:“是个人物。”
老屯长家,屋子暖烘烘,亮晃晃的。老屯长果然穿一身洗褪色的旧军装,戴顶旧军帽,脚蹬高腰旧军靴,裤管塞在靴里,胸前挂着四枚功勋章,威风凛凛地站在房中间,两手背在后面。他在等着老倭瓜叔侄俩。
小毛眼泪鼻涕抹成花脸地回来了,进屋立正道:“报告爷爷,我传话给老倭瓜叔了……”
老屯长喝道:“啥?”
小毛急忙改口:“我传话给王爷爷了。”
老屯长得意地笑了:“这还差不离儿。”
小毛委屈地说:“他拿老毛子烟呛我。”
老屯长说:“给你的任务是传话,咋能让人家的烟呛着了?象你这样的传令兵,长大也是个替爷爷丢人的熊兵,这可不中!”
小毛吐了吐舌头,跑了出去。
老屯长仍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悠着。一会儿,有人敲门,他站定问:“谁呀?”
门外传来老叔的声音:“是我。”
老屯长威严的说:“进来!”
老叔和王良推门进屋。老屯长板着面孔,盯盯地看着老叔,无言无语。老叔脸上堆满笑,恭敬地说:“老屯长叫我和侄儿来,这就来了。”
老屯长厉声说:“咋,非要我派人传话才来?”
老叔说:“哪能,哪能呐……”
小毛从外屋探进头来:“他还用老毛子烟呛我呐。”
老屯长气呼呼地嚷道:“知道吗,这儿是边疆,江中心就是地界儿,说来人就来人,也不给屯里打个招呼?”
老叔点头哈腰地说:“老屯长 说的是理儿,怨我,这几天忙点儿活,没来得及带侄儿先来见你……”
老屯长挥了挥手,口气已变软了:“别给我浪里哏浪。咋,人来多少天啦?你这‘老倭瓜’忙晕乎了,这点儿事理儿也不懂?”
老叔忙从怀里掏出老白干,笑道:“忙着跑了二趟盘古,这不,弄到瓶老白干,不就立马来见老屯长了嘛。”
一见老白干,老屯长脸上立马没有了愠色,笑道:“瞧你,叫你来就来,咋还带这东西来?你这成心是用‘手榴弹’炸我呀!”
老叔说:“老屯长咋说的,‘手榴弹’ 哪能往老屯长身上撂呐。今儿个来,还要求你帮弄个临时户口。大侄子的老家也是山东那疙瘩的。”
老屯长瞅瞅王良:“别给我用祖宗套近乎。不过嘛,咱们屯儿里缺他这样的壮劳力,就是打起仗来也是条汉子。临时户口我去给跑腿办。”
王良喜出望外地说:“那敢情好,谢谢老屯长!”
老屯长这会儿也不拿架子了:“自家人了,客套个啥?”
4
大雪下得纷纷扬扬,茫茫田野很快积起了厚厚的白雪。
小芹妈伺候完大女儿的月子,由女婿赶着马拉爬犁送她回泡子屯。马拉爬犁迎着飞舞的雪花在雪原上疾驰,让人心旷神逸。小芹妈严严地包着头巾,只露出圆圆的脸:“这才十月,就下了这么大的雪。”
小芹姐夫喜滋滋地说:“是呀,看来明年是个好年景呀!”
小芹妈担忧道:“我就不放心外孙子,千万别冻着心肝肝尖儿呀!”
小芹姐夫说:“妈,你就放心吧,别老是两头牵挂着。”
小芹妈心里高兴,嘴上却说:“操劳的命呗。你知道我为啥冒雪往回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