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疾只不理他。因为按照对“牛”们的规定,是不准和家属说话的。鲁鲁再小,也是家属。马蹄疾不敢说:你走开吧。如果隔墙有耳,汇报给“人”“牛”是要挨打的。他也不能把儿子的手掰开,把他甩掉,那是他的儿啊。他只能用腿一步一步拖着儿子走。儿子还以为爸爸在逗他,越发甜甜地、没完没了地抱住爸爸的腿喊爸爸爸爸爸爸。爸爸只管拖着这个热乎乎的小生命走着。后来,“牛”们被关在离鞍山二百来里的潘井干校。便是连拖儿子的机遇都没有了。春节到了,“人”要回家,“牛”们给改善一次伙食。每人发一根小麻花和两根油条。马蹄疾把油条和麻花全悬挂在房梁上,但等什么时候“牛”也能回一次家了,好带回去给鲁鲁。
这油条,这麻花,终于干了,坏了,在房梁上颐享天年了。越王勾践悬个苦胆励精图治,越人马蹄疾悬根油条寄托情思。
后来,终于能回家一次取衣服了。鲁鲁却再不认识爸爸,再不叫爸爸了。贵岚教他:这是鲁鲁爸爸。鲁鲁鹦鹉学舌一般,小手指着马蹄疾说:这是堵堵(鲁鲁)爸爸,这是堵堵爸爸……贵岚哭了。鲁鲁爬上妈妈怀里,给她擦泪:妈妈不哭,好宝宝不哭……二十年后,“堵堵妈妈”在“堵堵”的新房里好像还有忙不完的事情,我在水管冲洗从沈阳到鞍山的火车上的尘土,一直听她在安排什么。我走进新房想对镜擦点雪花膏。贵岚急急地叫着:“哎呀,这屋也没个镜子!”怎么没有镜子?组合柜上一面一面的大镜子,贵岚居然熟视无睹!贵岚和马蹄疾的家里,从来没有镜子。直到去年马蹄疾的父亲送他们一面小镜子,贵岚都没能用心去照自己。没有用镜子的习惯,所以面对着这么多镜子竟然就是看不见就是不知道用!
老子这一代是伟大的。儿子这一代是福气的。那么儿子的儿子那一代呢?
用句套话:社会终究进步了。问题是,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我们现在怎样做人?我们现在想做怎样的人?想拥有怎样的人生?
如果国家缺乏平衡机制,而个人的平衡机制极其发达……
1954年8月,胡风被送进北郊秦城监狱。
1958年,胡风在狱中自创连环对体诗,怀念亲友。至1965年他六十三岁,写下三千来首诗。
1965年11月,判胡风有期徒刑十四年。
1970年1月,胡风被判无期徒刑。
马蹄疾与一同事在厦门参加《鲁迅大辞典》的会议后坐夜班飞机抵上海机场。从机场到他们要去的招待所有二三十里地。一辆出租车停到他们身边。马蹄疾本能地说不要不要。司机说你们这是末班飞机了,你们不怕赶不上末班公共汽车啊?同事问到招待所多少钱。司机说十二元。这差旅费,本来完全可以在鲁迅博物馆报销的。同事认为十二元的价格是不贵的。不行不行,马蹄疾对司机说:你这是敲竹杠啊!马蹄疾倒也不是一定要给报销单位节约多少钱,他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本能,一种与出租车格格不入的本能,一种做奴隶做惯了的本能,一种活该做奴隶的本能。两人拖着笨重的行李包走到机场门口,已经很累了。再到公共汽车站,还有很长一段路。黑咕隆咚的再要走到二三十里地外的招待所的话。出租车又跟了上来,说太晚了,已经没有客人了。你们给多少钱算多少吧。
好吧,六元。
马蹄疾自己也知道,奴隶状态是非正常的,是他几十年来为了获得基本的生存条件而异化的。1983年又评职称。院里规定申报副研究员的,一律不考外语。五十五岁以上的人报助理研究员的,也可以不考外语。只有五十五岁以下,没有大学文凭、申报助理研究员的,要考外语。在这种种特定圈圈内,必须考外语才能申报职称的,院里就只有一个马蹄疾。他当时四十七岁。他如果申报副研究员,本也用不着考外语。但是,有关人士说,假如申报副研究员而评不上,那么,连助研也不会有了。这是一次性评职称,当时马蹄疾工资六十二元。他想,如果从六十元长到副研究员的工资一百二十二元,一下子长这么多,怎么可能?他可只有小学文凭。
那张小学文凭,事过三十年,保持得那么新:
毕业证书学生陈宗棠,系浙江省绍兴市人,现年十五岁,在本校高级部修业期满,成绩及格,准予毕业,此证。绍兴市龙山小学校长王昌涛,1951年7月。
甚至小学毕业考试的分数几十年后在他的脑子里,也是“保鲜”的。他一口背来:语文98、数学92、历史99、地理88。
他十几岁得肺结核的时候以为这是他最后的分数。没想到五十来岁了,为了申报助理研究员,只得进教室考外语。
独独他一人得考外语,好似单给他设的“小灶”。但他可没摸过洋文。于是他挂起一墙平假名、片假名,吃饭睡觉都可以读日语。他天天从夜里读到凌晨三点。开始还注意轻声读,不要吵了邻居的觉。越到夜深越读得忘乎所以,想到时间之紧迫,考试之险峻,竞争之不公平,人生之艰难,那绍兴味儿的日语不觉壮怀激烈,慷慨悲歌,那是中国人日本人都听不懂的。邻居们惊起大惑:这是什么声音?
两个月后,他奇迹般地通过了日语考试。这是马蹄疾的“轮胎说”的又一次伟大胜利。
朋友为马蹄疾后悔:你完全应该申报副研究员的,那就用不着考日语了。马蹄疾不悔。他说一步一步稳一点,还是旱涝保收好。
马蹄疾后来才悟过来,所谓报了副研究员若评不上,连助理研究员资格都没有,这是不可能的。可这是会上公布的,他当然得深信不疑。他的绍兴老乡祥林嫂可以用积存近一年的工钱在土地庙捐门槛,给千人踏,万人跨,赎此世的“罪名”,消来世的苦难。马蹄疾被片假名、平假名黑天白日地践踏两个月,才“捐了个门槛”,获得助理研究员的职称。事后想来,不评上也不无得意:他一个五十来岁的人用两个月时间就能通过日语考试!——他的另一个绍兴老乡阿Q,关键时刻常常助他度过苦难。
不过马蹄疾可从来也没有喜欢过祥林嫂和阿Q这两位老乡。最能唤起他共鸣的是《水浒传》里的林冲。林冲是个双重性格的人。希望过太平日子,有相当的忍受力,能逆来顺受。
但他从本质上偏是个反叛人物。所以林冲一旦被逼上梁山,“参加革命队伍”,勇敢,坚定,不投降,不招安。马蹄疾年轻时要选择一部书研究,他这么一个弱小怯懦的人怎么就选上了《水浒》?三打祝家庄、拳打镇关西、武松打虎、燕青打擂、醉打山门、打渔杀家……马蹄疾本质上若不是一种与命运抗争的反叛性格,能有今天?在阿Q、祥林嫂等等后面,站着的是林冲。
或许,闰土的真传,使他能把自己缩小了又缩小,得以在险峻的岩缝里扎下根来。而他不屈地和命运的抗争,又使他得以从岩缝里成长起来,长成松树,等到人家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拔不掉撼不动了。当然,他体内闰土的遗传因子,又使他不可能成为大智大勇的时代风云人物。
1978年他被借调到京,参加《鲁迅全集》的编辑工作。由他和另两位研究员一起完成两卷半的注释,并且由他主持。那时,他连个助研也不是。后来他再一次借调到京参加《鲁迅大辞典》的编纂工作。十六名编委中,又只有他不是研究员,虽然他担任了这部大辞典中的六七十万字的写作。
1988年再一次评职称。这次院里又评上七个研究员。仍没有马蹄疾。当时马蹄疾已经出版的着作就有十二种。他不是认为那七位同志不够研究员。他只是认为他自己太应该评上了。
居然就不评上他,他太冤了!像这样的事他再不申诉,那他做人做得太屈辱了。他若不告状,从道义上都讲不过去的。
马蹄疾是光用一周一次的上班时间星期五去告状的。上班么,反正呆着也是呆着。去告告状,还提高时间利用率。但他不愿在职称问题上真花精力。《鲁迅大辞典》的编写量那么大,顾不上真去干告状这种没有价值的事。真的,他认为这事实在没有价值。说起来,他本来就没想告赢。或者说他已经赢了。他告状的本身就是对院里的职称评定的调侃。他已经笑着向昨天告别了。谁该当什么官还当什么官。他么,也要用用三中全会给的权利,可以说说话的权利。
如果国家缺乏平衡机制而个人的平衡机制极其发达,那么,异化就会持续下去。
5.悲剧意识的产生
1966年2月,聂绀弩的妻子对胡风说:“你1955年不出事,1957年也逃不过这难关的。太多了,没啥稀奇了。我们老是想不通,总觉得心是好的,我是提意见帮助党整风么,谁知会被说成****,划成****呢。这也好。受了教育,学了乖。老胡呀,今后你就老老实实地听话,没错儿!”
1983年11月,胡风恢复创作高潮。到12月完成《胡风评论集,后记》,又用半年完成十五万字的《左联回忆录》和二十万字的《抗战回忆录》和四万五千字的《鲁迅回忆录》,虽然他一直在病中。
1985年初,胡风的贲门癌已到晚期。只是尚未被发现。
马蹄疾永远也成不了鲁迅。我是说,不管多少个马蹄疾,比如一百个马蹄疾加起来,也比不上鲁迅。这是不能量比的。
马蹄疾式的人物——或许比马蹄疾表面强大,或许远没有马蹄疾对事业的坚韧不拔——但本质上大体上是马蹄疾,这样的人物,在中国数起来,怕是要以万为单位来计算的。但是鲁迅呢?
如果不该戴上帽了的“老右”们当初都不认错、不认罪,那么就会新生一大片一大片的极右、反革命、罪大恶极者。那么,还有多少人能生存到“****”?如果“****”时所有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黑笔杆”等等都不低头不坦白不交待不服罪,统统的抗拒从严死路一条,那么50年代的学者、教授、作家、艺术家的存活率还能有多少?可事实是,“保存”下来的是绝大多数,不过很多部件损伤了。比如很多人回弹力不行了。好比一只泄气的皮球,踢上一脚就凹下去一块,弹不起来。如今再怎么给球打气,终究不知那儿可能又漏气,蹦跶不高了。
1968年3月马蹄疾被“造反派”踢打了一夜后回到家里,贵岚一看他身上全是脚印。问是不是给踢给打了?马蹄疾说:“没有。打我干啥?我态度很好的。”他作为“牛”,态度一直很好。
那次是“人”开恩,放“牛”们从干校回家一天。当晚放的,第二天晚上必须返回。第二天清早突然下起暴风雪。贵岚说晚走一天行吗?不行。马蹄疾说。
贵岚也知道不行。
马蹄疾下了鞍山发出的郊区火车,已是晚上七点钟,还要摸黑走十五里地的雪路,才能到干校。晚九点钟的时候他走上了一个堤坝。坝两边没栏杆,坝下的河水还未结冰,狭窄的堤坝上厚厚的初雪又冻又滑,简直不可能不滑到冰河去。不上坝,就不能按“人”给“牛”规定的时间赶到干校。总要在半夜十二点之前到达,总算还是这一天之内;过了零点,可就是下一天了。今天不上坝?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