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注销户口那年,马蹄疾家的户口本上又多了一个儿子。马蹄疾刚给落实政策,虽然拖个严重********的尾巴,也已感恩不尽。于是给二儿子起名叫陈策,永远不忘党的政策的恩德。
一家三口的时候,偶尔买了苹果,鲁鲁吃苹果肉,马蹄疾吃核,贵岚吃皮。一家四口以后,鲁鲁对弟弟说:你吃苹果把核留大点。从此马蹄疾不知苹果味了。生活也淡化得不知其味。
1978年开始,马蹄疾几度借调到京,经常出差。马蹄疾什么都丢:手套、帽子、提包、钥匙。钥匙,他丢一次自己锉一只。他当年在温州是修锁匠么。手套,贵岚用很长的带子,一头缝上一只,挂在他的脖子上。帽子,干脆给他买连帽的大衣,丢不了。
于是一个像母亲,一个像被娇惯、又被严加看管的孩子。
有一天,马蹄疾上班时急匆匆地一脚穿他的三十八码的鞋,一脚穿了儿子四十码的鞋。上班时翘起二郎腿,那只四十码的鞋就在脚上打秋千。“老马,你这鞋怎么挂不住?”同事笑道。后来贵岚笑着跟我讲起这件事,好像在讲她的孩子的什么淘气事,很得意的。最得意的是有一回,她下班回家,看见屋里地毯卷起了,地拖得那么洁净。可马蹄疾正忙着写作,怎么可能突然想起去拖洗地毯下面的地呢?这是怎么了?贵岚说。我擦地了,擦地了。这么忙怎么擦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什么,我打翻了一脸盆水。不对!贵岚说。马蹄疾支吾着,嘿嘿着。孩子干坏事是瞒不过母亲的。原来马蹄疾洗手后忘了关水笼头。水漫厨房后漫进过厅然后又漫进铺了地毯的书房。而他一经坐下写作,不喝水,不上厕所,坐化一般。他在水声中写,也没感觉。当年他在鞍山水泥厂最喜欢上夜班。因为夜间没有头头来转悠。一没活****就抄资料、抄卡片的。在机声隆隆中写惯了,对各种噪音都有了“抗声性”,直到水没了他的脚,他才大惊自己不知不觉中进了“水晶宫”了。
好像马蹄疾闯的祸越大,马蹄疾在贵岚的眼里越发地像个孩子,贵岚就越发疼爱他。贵岚讲述他“拖地”的事迹,那眼神确乎充满了母爱呢。她把甜橙切成四块。塞给马蹄疾一块,马蹄疾吃一块;再塞一块,他再吃一块。如同让机器人表演吃甜橙。
世上最无私的爱,是母爱。妻子对丈夫的****发展到最高点,便融进了母爱。这天,贵岚接到马蹄疾从北京寄来的信。
信纸怎么有股药味儿?他准是病了。贵岚立即动手包上满满一饭盒饺子,再装上一饭盒酸菜,买了当天去北京的火车票,第二天就走进了北京鲁迅博物馆的招待所。原来马蹄疾发烧、嗓子痛,是吃了药了。不过他是吃一次药就好的。贵岚端着从沈阳带来的饺子走进他房间时,他早已好了。好了就好。贵岚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返回沈阳,带着两只空饭盒。
贵岚对我说:太细心的人是渺小的人。说这话的时候,她竟不无悲哀。
马蹄疾也像儿子报答母亲一样,并不懂得如何体贴入微,只想多多地为贵岚买东西。1979年当他们口袋里全部的钱款有三百元的时候,他花二百六十元买了只“英格”表送给贵岚。
只因贵岚说过一句:这表真好看。贵岚拿到这只表,真想把它卖了变回钱!至于马蹄疾自己,他的表修了又修,尽管他的稿费后来多了又多。他终于在修表处看到一只三元的旧表要卖。修表的人看着这个老顾客的皮包骨头的手腕,干脆把表送了他。
马蹄疾去一次广州给贵岚买回三件长大衣。贵岚说大衣穿不完,马蹄疾说你一天穿一件。纱巾、毛衣、衬衫、裤衩、卫生棉、雪花膏什么都给她买,直至买了电剪子回家。贵岚正做饭,只听身后吱的一声,一回头,碰上电剪子了——马蹄疾正要给她烫发哪。脸上先烫了一个疤,再烫头发。
母亲如果能得到儿子这样的爱,可能心满意足了。然而贵岚毕竟不是马蹄疾的母亲,而是妻子。
妻子总希望能有时间和丈夫一起上街走走。家庭生活,也得有余裕,有悠闲。马蹄疾同意了。贵岚觉得那么幸福。马蹄疾说走就走,急得好像身后有火烧,上衣扣子也扣错了。贵岚一看这情景,心冰凉了。待走进商店,马蹄疾弓着背像个小偷一样紧张地转来转去,急于把贵岚要买的东西全买齐了,好赶快回家。一个火热,一个冰凉。还不如根本不上街,让贵岚还可以对上街抱着美好的向往。
妻子总愿意和丈夫共商家政。家庭的点点缕缕的乐趣,就在这共商之中。这天家里运来一只又长又大黑熊似的沙发。贵岚问这是怎么回事。马蹄疾说一个朋友买了这只沙发,朋友的妻子不愿意要,朋友就叫马蹄疾买下,反正二三百元钱,马蹄疾拿得出。但问题不在于二三百元,在于这黑压压的大家伙横陈在窄小的过厅里,又难看又横行霸道的。人家的妻子不愿意要,你的妻子也不愿意要嘛。天天回家看见这个叫人不快的“大黑熊”,就有一种压迫感。即使是你的保姆,你也得体谅一下她的心情嘛。贵岚的心里就是有一种怎么也排解不开的压迫感。
生活那么艰难的时候,她挺得过来,勇士一般。现在,马蹄疾一本书一本书下蛋似的出个没完,而且还有那么那么些书要写。两人的文化相差日大。人家一见她就说,这是马蹄疾的妻子,而不是说她是薛贵岚。她干吗是马蹄疾的妻子?她就是薛贵岚嘛!她要完成她的目标,她不愿仅仅作为马蹄疾的妻子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她不是那种只想依赖男人的妇女。那样的妇女,巴不得丈夫写更多的书,扬更大的名,赚更多的稿费。不,马蹄疾的书越多,她压力越大。她觉得两个人的价值的砝码相差太大,她心灵的天平倾斜了。
偏偏有的女性把马蹄疾看得很高,“人往高处走”,以开放年代的解放精神只管向他们家走来。有的走向贵岚的儿子,有的走向贵岚的丈夫,总因他家条件好,总因马蹄疾的学问好。可是,她们明明知道贵岚不愿意,她们为什么还要找老马?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一想起那个眼神,就叫人受不了!就绝对不愿意在自己家里再看见她!
贵岚呀,只有你和马蹄疾亲密无间——无间就是无间隔无缝隙——那是任何别人也走不进你们两人之间的。还有比马蹄疾更可靠的吗?
贵岚是知道马蹄疾对自己再好不过。可是,她就是受不了“她们”那个眼神。
贵岚头痛,睡不好。马蹄疾要是上京出差贵岚更睡不好。
不过她染了发,又穿着马蹄疾不惜工本地从上海、广州买来的这样那样的衣服,她看上去又娇小,又年轻。马蹄疾又给她从深圳买表,买高级眼镜。他恨不能用钱把她脚下的地砌高,让她和他保持心理平衡。然而她还是有一种连着深深的自尊的深深的自卑感和失落感。
然而马蹄疾多么需要一个宁静、平衡的家庭气氛。这是他得以专心研究学术的基本生存条件。他希望他能以利他主义,以自我牺牲,不断完善家庭的调节机制,来保持家庭的恒温。
“人也很难做的。”他对我说,“我人前人后不说一句隐瞒我妻子的话,这样,她就能对我放心了。”
他直直地瞪着我,无望而又希望我能给他什么方法。我已经和贵岚谈过了。我已经一无办法了。我垂下头去,看他书桌玻璃板下压着的一行美人。马蹄疾又从书柜里抽出一本《裸体艺术论》。人体的美是最美的。他说。
4.“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
1955年8月初,胡风被常走前,在小儿子脸上吻了一下,深深地祝他做个好梦。然而胡风被人用黑布蒙上了眼睛,用麻绳绑缚着双手,送进监狱。十年后他在狱中思儿,写诗:
《梦赞》。
马蹄疾二十来岁的时候,他的绍兴老家有个小名叫毛毛的邻居姑娘,在纺织厂做工。毛毛每月拿到三十多元工资,就送来几元钱叫他买书。毛毛毫不怀疑自己可以养活他,更不怀疑他将来定有出息。在越王勾践点将练兵的越王台前,毛毛静静地听他讲绍兴的人杰地灵。她有了一个工人“不应该”有的——思想。1957年反右开始。毛毛在厂里贴出一张大字报,于是被打成****。当****,几乎是知识分子的专利。偏偏她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工人“破格”当了****,而且被发配到萧山县当农民。真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后来,1961年马蹄疾调到北京工作后,写信告诉毛毛。毛毛回信说,你现在已在京工作,我们两个一天一地了。我生活挺好,准备找一个农民结婚。我们两个的事就此了结。马蹄疾急急地又寄去一信:我不能忘记我们的感情,我要找你把结婚的事商量一下。这次马蹄疾等了三个月才等到毛毛的回信,撕开信封,抖开信纸:“……我已和一个无知的农民举行了婚礼。我这是在婚礼举行完的当晚给你写的信……”
当年马蹄疾备尝失去毛毛的痛苦,如今他“纵容”儿子们早恋。我说儿子太年轻就结婚,看不准人怎么办?他说不存在这个问题,看错了就离婚。爱情若不能不断更新,婚姻本来就不能一劳永逸。家庭的裂变是社会的进步。
小儿子还在上高中,女同学的来信、照片都放在马蹄疾那里。因为小儿子和马蹄疾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看到小儿子书桌玻璃板下,美人一个更比一个美,选美似的。还有一张香港“无线”推出的影片《求爱敢死队》的五个泳装姑娘。马蹄疾说,人类的完全解放包括性的解放。
我顺手拿起一盘小儿子的录音带《不稳定的爱》。录音机里响起了年轻的声音:
我开始对自己说话,说些自己也不懂的话。
身旁的七个数字之后,只是冰冷的回答……小儿子确实很新潮,说了,家里为他存的钱他将来一分不要,所以他每天清晨四点钟起来苦读。
大儿子二十岁时,马蹄疾就帮他找女友。一个不成,赶紧补上一个,生怕他独自感伤。所以儿子今年才二十三岁,就结婚了。如此着急让儿子结婚,了却心事,却又像封建社会的男大当婚,父母包办。这个包办,指的是从候补人选到一应物质基础。我从沈阳坐火车到鞍山,特意去看看他大儿子的新房。
一进门,眼睛一亮。迎面是那种大约一两千元的CASIO电子琴。淡雅的组合柜上,大彩电、录音机、音乐钟、化妆品,时下“该有的”都有,席梦思床下还有一大卷花地毯尚未铺起来,因为还没正式举行婚礼。贵岚说,二百六十元的床罩还没铺呢。是啊,拐角沙发也蒙着布。门口一边有个大冰箱,另一边是洗衣机,都罩着白色透明的塑料套子。还有鞋架、窗帘盒、高压锅等等一应俱全。家具是马蹄疾去选购的。墙是马蹄疾刷的。钱当然更是马蹄疾准备好的。整个新房便如罩在一个塑料薄膜中的温室,温暖得使人疲软。我禁不住对马蹄疾说:
我总的感觉是——不用再奋斗了。
马蹄疾竟是跟着我的感觉走,说,假如没有战争,儿子可以很好地过一辈子了。他自己年轻时太穷苦,不能让儿子再苦。现在年轻人还有个比的问题,总要和现在的水平拉平,还要略胜一筹,不能让儿子的精神受挫伤,也不能让他们以为爸爸是要把钱带到棺材里去。
我想,马蹄疾若不是年轻时受尽挫折,就不会有他的伟大“轮胎说”,就不会有马踏飞燕的马蹄疾。
马蹄疾自己很清楚,新房东西买这么全,是希望孩子家庭美满,是创造条件使家庭稳固。新房里迎面挂着马蹄疾为幸福的新婚夫妇写的条幅,是台湾电影《昨夜星辰》中的话: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臼另有一行小字:“爱你们的爸爸妈妈。”
整个儿一个中国人。
他的做法和他的婚恋宣言反差太大。怎么解释?他倒又能自圆其说:我们的家庭观,在儿子这一代也不可能有多少改变。
大儿子老实本分,在单位里是先进,在家里是个爱爸爸妈妈的好孩子。爸爸妈妈自然爱他。儿子婚前,爸爸妈妈或是两人一起,或是轮流着每星期日坐火车到鞍山,给他送吃的,给他洗衣、做饭、收拾屋子。马蹄疾自己没有闲暇,也从未陪贵岚去过一次沈阳的北陵公园。这次我在沈阳,他号称陪我去北陵。刚走到北陵雄伟的正红门前,他却来个戛然而止,说就到这儿吧。可是,陵寝全体正在纵深向我撩开神秘诱人的一角呢。我也只能客随主便,兴未尽而归。
关于马蹄疾在儿子身上的“凡事包容”,他开口就用一串串鲁迅的话来回答我:鲁迅说“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等等。
然而光明的火炬是用知识、用文化点燃的。
我问马蹄疾,譬如买米,买六十斤苹果,你为什么不叫孩子扛,你这个八十斤的人干吗自己扛?他说他怕孩子累了。他说别看他八十斤,能背起八十斤的东西上儿子那五层楼的家。因为他在“牛棚”时,“牛”们天天背水泥。一百斤一袋的,一次走五十米远。我说你这么瘦怎么行?他说反正“牛”们排着队,人家往一人背上扔一袋,管你瘦不瘦呢。
他当“牛”时开始负责打扫公共厨房和厕所。那时刚一二岁的儿子鲁鲁一见他,颠颠地走过来抱住他的腿喊爸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