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这个时候,老曹的角色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他不再是北京文化公司的老板了,而是成为了老家外出谋生大军中的一员,他和这些老乡旧友已经融为了一体。这里有他曾经熟悉的生活,也有他曾经熟悉的那份感觉。不同在于此时的老曹已经没有了谋生的任务和压力,他处在一种完全闲适的状态中,他的主要生活内容变为了玩牌,唯一目标是在牌桌上把别人的钱赢过来装进自己的兜里。换句话说,老曹实际上成了老乡当中的一名赌徒。
老曹没有料到这帮令他在情感上又爱又恨却又魂牵梦绕难以割舍的老乡旧友会置他于绝望之境,而此番巡游也会成为他财富的覆灭之旅。
接待方式, 日程安排各地都一样。第一餐晚宴因为还有其他嘉宾,主人们有意合起来招待,于是呼啦啦一下来了四桌人,场面特别隆重热闹。
饭桌上老曹扫了一眼到场的人士,清晰地感觉到了暗中涌动着的阵阵杀机。这是老曹喜欢的感觉,一股战斗的激情油然而生。他明白自己在这些人当中虽然不是最有钱的人,但也绝不是钱最少的主,一场财富重新分配的游戏即将开始,鹿死谁手还不知道,那就来吧!
人越多场面越大,老曹通常越兴奋越有表现的冲动。他是北京来的文化公司的老板,是董事长是老大,又当仁不让地坐在上席,这种时候不说几句更待何时?老曹站起身,端上酒杯,容光焕发,开始自己的长篇演讲:大家请安静,我先说几句。各位新朋老友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兄弟姐妹,大家辛苦了!你们好!
老曹的即兴演讲洋洋洒洒持续了有二十分钟,他的结尾是演讲中途捕捉到的灵感,虽然有点唐突,但那种气势是很相符的,最后我与诸位分享一句高尔基《海燕》的诗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老曹的演讲博得了大家一致的喝彩!
别急!还没完。展示完了演讲才艺, 自然还得展示一下自己的著作。这都是老曹的保留节目。老曹拎起一螺事先准备好的、用红绸扎住的、署有自己大名的书。来的人比较多,书不够,老曹只好如实地解释,这些都是鄙人写的著作,敬请各位指正。没想到来的人这么多,那就有兴趣的朋友随便翻翻吧。特别感兴趣的朋友也别遗憾,我可以单独寄给你们。写书嘛,就是用来供人学习的。
老乡们自然是又送上了一片敬佩赞叹之声。
吃完、闹完,就该玩牌了,怎么玩得有讲究。老曹给自己定了几条原则,不熟悉不了解的人不玩;没钱的人不玩;品行有劣迹的不玩;有出老千历史的尤其不能玩。出于稳妥,老曹叫上曹胖子跟着自己观察场面以防有诈。曹胖子有赌技没钱,老曹坐的台子他上不了,但他赌瘾大,能跟着观战也是件求之不得的美差。
一路上老曹玩牌的规格都是有控制的,两万上桌,输了可以去银行取,也就最多再来两万,一场下来输个四万算到头了。到兰州不一样了,虽然仍然带两万块钱就可以上桌,但一场输下来,输十万二十万太正常了,输上百万也不奇怪。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有放高利贷的在场。
这是老曹家乡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一种地下产业,为赌博输光了的人现场提供贷款。总部在老家,但像老曹这种级别的人只要设赌局,不管你在哪,他们必定坐飞机提着大量的现金不请自到。来了之后从不参赌,也绝对不跟牌桌上任何人有暗中瓜葛,抱着钱袋子就在一边看,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要不要贷款完全凭你的自愿,从不勉强。要贷款你就开口,手续非常简单,在事先准备好的单子上填写数字签个名,当场就点钱,要多少给多少,随你自己决定。利息也不高,半年之内10%,以此类推,不超过两年。
按说这没什么呀,利息也不太高,很公平,但是,它绝对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其中的奥秘非常深。第一,他面对的都是一帮有钱的赌徒,谁也不服谁,钱一旦输光了,尽管都知道那钱借不得,但没有人不借,谁都控制不住。第二,半年10%,利息的确不高,如果你一直输,最后走人不赌了,半年到了还钱,那是不高。可是,赌博是个来来去去的游戏,风水轮流转,一场持续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十个小时的赌局,一直输或一直赢的现象极少极少。手打热了,几把下来钱就堆得山高,手凉了,几把过后钱又堆别人那去了,这都是常事。输了,我借给你;你赢了,比如你借五万现在变成了十万,那你当场就必须还给我。你赢就意味着别人输了,你不还钱,我怎么跟他做生意?这也是规矩。通常,当钱堆得数都数不过来的时候,赌徒一般也会主动还钱,怕钱多了脑子容易发热,还掉债务一身轻松,也不影响继续赌,何乐不为?还钱手续也简单,加10%利息当场就将借条撕了。把钱还了继续玩,结果又输了,怎么办?那就只好再借叹。一场赌局下来,来来去去两三个回合,那要算少的了。最后看起来你只借了他五万十万,实际上那可能都是你付出的利息。第三,有高利贷在场,赌资不存在问题了,最大的区别就是牌局的时间大大延长,输了的想扳回来,赚了的想赚更多,谁也不愿意收场;而且赌注会水涨船高,越下越大,越赌越疯狂,开始一个人面前放着几万块,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几千几千地来,然后就是几万几万地干,最后每人面前都码着几大裸现钞,高潮时能出现一把几十万豪赌的激动人心场面。这对放高利贷的人来说,意味着他能放出更多的钱,大大加快资金的周转,对于手风顺赢钱的人意味着可以赚更多的钱,对于输钱的人意味着反败为胜的概率大大增加,对于手气背到家一直输的人来说,则意味着一场赌局就有可能让你倾家荡产。在兰州,老曹就属于手气背的人,最多的一次一天便输了近百万。
放高利贷者,都有黑社会背景,而且往往是黑社会里最核心的部门,敢于借给你,也就不怕你赖账不还。赌徒都是没有理智的,万一他狂写借条超出了他的还款能力怎么办?这个不用担心,借钱给你之前都已经摸清你的资产状况,最多能借给你多少都是有上限的,不可能真的凭你嘴一张就借钱给你。资产还必须是硬资产,你说老婆银行卡上有三百万,先借我二百万吧,那属于看不见的资产,无效,不借;你说老家有三间瓦房老宅,借二十万吧,那属于不能动的资产,收了你的太缺德,不要,不借;像老曹在北京有两套住房一套写字楼,东北有一家眼镜店,屁股底下还有辆奥迪,即使去中国银行就是去世界银行也能贷到款的优质客户,这才是他们首选的借款对象。要不像曹胖子这种有赌技没钱的人干吗只有观战的资格呢?要不黑社会老大岂不是要成冤大头?
玩牌期间,老曹惦记着北京的老六和发行部的工作,忙里偷闲还做了一笔生意。那个时候刚开始,他还没有输得完全失去理智。他把放高利贷的人叫到一边,跟他说在外面有几百万的书款,估计老六去收很麻烦,让他问问他们头,接不接这单业务?怎么算?老曹强调说自己反正以后不准备做书了,所以,收款方法上可以强硬一点,但绝不能把人弄残更不能把人弄死。能收个八成左右就可以了。
黑社会一般都接替人收账业务,但像老曹这种全国去收,老曹拿不准他们有没有这种能耐,所以条件放得比较宽。两天后,那人告诉老曹说可以接,条件是老六必须参加而且所有的账必须是真实的,收回来的款四六分成,老曹得六。
老曹琢磨了一下,本来想讨价还价说那我得总数的五成半,剩下的收多收少都给你们。想想不对,那他们还不往死里收?容易捅出乱子。于是说给我两天的考虑时间答复你们。
老曹回头就给老六打电话,让老六联系客户,就在这两天之内,尽量把库存的书都发下去,那些平时特别操蛋的客户也别问了,直接给他们发货,卖不动的积压书照样发给他们。发完货之后赶紧把账单做清楚,然后把发行部的员工遣散。然后等我的电话。
发行部的员工都遣散?发工资吗?老六问。
发工资。老曹吃一堑长一智,好聚好散。
两天后,老曹把老六的电话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放高利贷的人,说,多派几个办事得力的人,收到的钱每天分成。就按你们说的办,跟老六联系,随时可以开始工作。
老曹在兰州狂赌了两个多月,把自己赌得头发长了,眼睛红了,人也瘦了。其间,老曹在东北开眼镜店的胖嘟嘟的老婆来过一次,要拉老曹回去,老曹坚决不走。于是老曹走到哪她跟到哪,任你骂任你打揪住老曹的衣摆就是不撒手,老曹坐牌桌前她坐牌桌上,老曹挥起一拳将她打得跟皮球似的滚到了楼梯口,若不是众人拉着老曹能一脚把她再踢楼下去。老曹那时咬牙切齿的真恨不得一脚踢死她算了。
跟了老曹不到四年的奥迪A6,被兰州一个朋友看上了,说借我开几天试试。老曹明白他的意思,挥挥手说,给个价,开走吧。
当老乡聚集区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忙着买年货订车票的时候,西北名城兰州已是冰天雪地银装素裹,寒风呼啸肆虐着大地,却撕不开那厚厚的笼罩在天空中如乌云一般的煤烟雾霆。
下半夜,当老曹再次看都不看一眼就对放高利贷的人伸过手去时,反应机灵的小伙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麻利地递上借款单据和那支熟悉的碳素笔,而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老曹很不高兴转过头去想骂人,小伙子也跟着把脸扭向了别处,饶有兴致地看着另一桌激战正酣的牌局。
老曹被定格住了!这意味着他北京的三套房子以及东北的眼镜店已经名存实亡!黄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从老曹的脸上往外喷涌,牌桌上的人都鸦雀无声地看着他。
老曹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那时,老六和另外四个小伙子正挤在一辆三菱越野吉普车里星夜兼程奔赴南国广州,那是他们收款清账的最后一站。完了,出门在外辛苦打拼一年的老六就将和他们一起回湖南老家去过年。望着车窗外飞驰而去的夜景,想着很快就将见到老婆孩子,老六毫无睡意。收款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件轻松而没有实际意义的工作,他只需带路找到批发店并确认账目无误即可,所收的款项全部由人家收着,无须再交给他一部分。老曹都作价事先卖给了别人,并且已经输掉了。关于明年的生活问题老六还没有想好,但他估计老大不会再需要他了,而他也没能耐回北京自己去做点什么。
2004年的全国新春图书交易会和往年一样,在北京如期举行。不过,如今交易的功能正在快速弱化,当年那种动辄收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定金的盛世场景早已作古,通常只有几位新客户象征性地交点预付金算开户,加上部分老客户因为说不过去不得不结点旧账,一个出版商正常情况下只能收到几万块,收十万以上就算凤毛麟角的了。交易会实际上成了新老朋友见面聚会的场所。大家辛苦了一年,赚钱都不容易,能有这样一次交流的机会也不错,所以,出版商和批发商一般都会参加,大家的兴致也挺高,会聚一堂,吃吃喝喝,热热闹闹。
这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到这个时候图书出版还是一个好行业,无论是出版商还是批发商,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去,只是赚钱越来越难,越来越少。
石大兴开着自己新买的奔驰车,带着两个发行和两位美女模特参会。此次“顺势”文化公司单独向宾馆订了一个房间作为展厅。他们既有图书公司又有组稿公司,因此,石大兴也就比其他人多了一项任务,不仅要跟批发商接触沟通,还要对出版商进行宣传推广。
如今石大兴算是踩着了市场的脉络,做得顺风顺水。他没有选择兰书商那种以品种规模取胜的激进经营思路,而是坚守自己“顺势而为,以势取利”的经营理念,采取创品牌、挖潜力、求高效的稳健策略,一直心无旁鹜、不紧不慢、轻松惬意地打理着他的四大系列丛书,每年以四到五个回合的速度也就是保持在三十到四十个品种的年产量推向市场,本本都能维持一定的销量,其中不乏畅销书。而市场行情逐年下滑,出版商都在谋求新的突破,提升稿子的质量成了他们首先考虑的问题,这就使得“顺势”组稿公司的名声越来越大,业务量增长平稳而迅速。
到了下午客户比较少的时候,石大兴就带着两位模特挨屋子去转悠。一方面是为了学习,看看别人做得怎样,有些什么书,从中受些启发;一方面是和出版商吹吹牛搞搞宣传。两位美女模特是石大兴花钱请来的,每人每天三百,具体工作任务除了吸引眼球之外,就是给出版商散发“顺势”组稿公司的宣传单。
一转就转到阿漆的屋子来了。因为欠石大兴的钱至今未还,两人中断了联系,猛一见面甚是意外。屋子里挤了有四家出版商,河南莫老板的弟弟小莫也在,他是来找阿漆玩的,依然白白净净,像个有钱人家的纵垮子弟。
大家互相热情打招呼,让座。
石哥,看看我的书,评点评点。阿漆说。
圈里人都知道石大兴,都围了过来,小莫也赶紧凑上来旁听。
阿漆要了一张床,书很少,一共只有六七本,另有四本假书。假书是想用来征订收款的。石大兴一眼就看见了《笑话榜中榜》《幽默王中王》两本小册子,拿起来翻了翻,于是明白阿漆应该是赚钱了。
进屋里来了,就得说说。石大兴没有忘记自己转悠的目的。但具体点评人家已经出版的书显然不合适,也不礼貌,要吹吹牛只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书做得很好!发大财了吧。不过,干吗放四本假书?
嘿嘿,这不是想收点定金吗?阿漆实话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