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至沓来的加货订单和源源不断的回款都清晰地表明,老曹的第二次创业取得了满意的效果,AAAA文化公司不仅立刻扭转了业绩下滑的趋势,而且反身向上朝着新高度发起了凌厉的攻击。老曹也将登上自己人生的新高度。如果说之前的卖眼镜、搞传销以及六七年前做口才类图书都分别开创了老曹的人生新高度,那这次还有所不同。前三次老曹的起点很低,是负海拔,属于绝地反击,这次老曹是站在一个山头向更高的山头发动攻击,属于空中加油,锦上添花。其高度和意义不能同日而语。
老曹静静地等待着那一辉煌时刻的到来,并静静地享受着等待过程中的美妙感觉。都说人生能有几回搏,老曹心想我都已经有过三回了,马上就该四回了,这有什么呀!
跌倒了,爬起来,上去;再跌倒,再爬起来,再上去……已经是人到中年的老曹一路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走着。老曹知道自己的经历不够传奇,也不够光彩,始终没有真正做强做大,赚的钱远没到花不完的地步,但老曹也知道能做到他这份上的人,通常只有在故事和小说中才会出现,至少在老曹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见过听过。
洋洋自得的老曹没有意识到一个人其实很难逃脱宿命的摆布,什么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爬得高,摔得也狠,每当新高度出现的时候,等待他的往往是一个更深的断崖……
先出问题的是“低价语言类系列”。
大分拆导致原有内容资料远远不够,只能大量添加新内容。由于老曹时间逼得紧,缺乏专业上的管理和约束,编辑们不负责任,老曹也不知道如何去监督审查,于是出现了原封不动整章整章大量抄袭套用的现象。
郑老先生和夫人都是西北一所大学的语言类课程教授,利用业余时间先后编写并出版了五、六本关于口才与演讲方面的书籍,如今退休赋闲在家没事干,逛书店时被老曹的“低价口才系列”给晃着眼了,一翻就发现了抄袭自己的东西,再翻,还有。于是,按图索骥把同一作者出的书都买了下来,然后再去图书馆里搜寻,相当于弄出了一个“老曹作品大全”,回家后夫妻俩一边核对一边记录,一条一条往下码,哪哪页的内容抄袭原著多少多少页,一共有多少字,夫妻俩齐心协力辛苦了一个多月,最后整出四百多处一字不差的抄袭和套用,再把重复的也算上,最终统计多达四十余万字。
郑老夫妻整理之后,将复印件寄给了出版社,要求出版社和作者赔偿人民币共计五十万元。
祸不单行,紧接着“假名人”两本书也出问题了,发来出版社的直接就是律师函,索赔金额高达一百万。
老曹挂靠的出版社社长亲自紧急召见老曹。
老曹电话里听说要赔一百五十万,脑袋“嗡”一下就炸开了,知道这回惹出了乱子,赶紧带着材料开车前往出版社。
虽然老曹还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但他毕竟是个有经历的人,心里并不怕,也没慌。他一边开车一边构想着对策,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语言类书他觉得有问题也不大,再说,都是经过出版社三审三校的,出版社也有责任,实在不行分摊一下,他完全可以扛得住。“假名人”问题他可以去协商,假如对方得理不饶人非要一口吃成个大胖子,他还可以抵赖,实在抵赖不过,他甚至可以不管,作者本人跟出版社签的正式合同就装在他的包里,有问题找他们去,与我无关。当然,开始不能说这些,开始必须要求出版社配合自己去处理问题,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老曹还意识不到他所想象的这些解决问题的方式其实都是一厢情愿,与现实存在着巨大的出人。他以前跟石大兴聊天时曾经说过“我这人文化低,为此吃过不少亏”,这话如今又要再次应验了。
社长五十多岁,黑黑胖胖,戴一副黑框大眼镜,看上去不算温文尔雅但也不像个俗人大老粗。老曹进到社长办公室,还来不及打声招呼,扑面而来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烂事!做了些什么破书!你懂不懂出版!有没有基本的法律概念!
是,是,是。老曹赔着笑脸,我知道错了!我有罪!我有罪!
你还想不想在书刊圈里混了?啊!不想混就趁早回家去,别把出版社拖垮搞臭!别让我也跟着你一起完蛋!
息怒,社长您请息怒,千万别伤了您的身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都要上法院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这不是来了吗?您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我让你抄袭别人的内容了?我让你署别人的名字了?
嘿嘿,社长,我能不能解释解释?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解释的!我跟你说三条原则。
您说!您说!老曹以为社长骂完了消气了会给自己指点高招,然而,社长说出的话却让他大失所望大为伤心。
第一,决不能上法庭,必须庭外协商和解;第二,你自己想办法去解决,出版社不可能出面,具体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我们的法律顾问请教咨询;第三,两个侵权问题解决之前,你在出版社的所有业务全部停止。
前两条我照办,第三条千万使不得!我的社长大人!老曹急了,解释说,我得拿钱去解决问题,你把我的业务停了,我总不能冲人家嚷嚷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吧?
别跟我嬉皮笑脸!所有业务全部停止,这是无条件的。
……这个月到期的书款总得给我结一下吧?一码还一码,社长!老曹真正着急的是这个,品种要上量,生产需扩容,出版社的回款早就列人使用计划了,真给停了,老曹的资金就玩不转了。
你是揣着聪明跟我装糊涂,还是揣着糊涂跟我装聪明呢?竟然提出如此有水平的问题,要不我也上哪抄个答案给你?
社长冷嘲热讽,拿老曹开捌。社长真正要扣压住的就是老曹的回款,扣压住你的钱,你才会想方设法积极主动去处理问题,万一你解决不了,出版社就拿你的钱去息事宁人。反正出版社不能为书商背黑锅铲事。社长认准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不是因为扣压住了书商的钱,出了问题,一百个书商能跑掉一百零一个,去哪找他们?
一物降一物,也就只有掐着钱的社长大人了,换了别人谁敢这样对老曹又骂又挖苦又嘲讽?
老曹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和紧迫性,决定先重后轻,分而击之,方法上还是老一套,死缠烂打软硬兼施,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老曹给出版社法律顾问打电话,想讨个主意寻个帮手。法律顾问说他很忙,极忙,说只能按社长的意见办,反正你不能上法庭。而不上法庭我就起不了什么作用。老曹感觉法律顾问说话不像帮手,倒像出版社的帮凶,请求道,我先去说说,完了你再帮我说说,咱左一刀右一刀轮着往下切,如何?法律顾问说那你先试试吧,我这边还有事呢。
老曹立刻给名人的委托律师打电话,要求面见名人商谈署名侵权一事。
委托律师说,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谈。
老曹说,我说不过你,我必须见到本人才谈这事。
委托律师说那你就别谈了,不仅现在你见不到他,就是在法庭上也见不到他,一切将由我全权代理。
老曹没辙,只能换一个角度说,我不是作者。我只是出版商。
委托律师说,你已经说过了。我知道。
老曹说,作者是个同名同姓的人,出版社有作者签的合同和身份证复印件。
委托律师说,你想说明什么意思?
老曹说,我想把作者签的合同和身份证复印件送给你看看。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确有其人。
委托律师说,这种小把戏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老曹说,这不是小把戏,是确有其人其事,能说明问题,而且可以说明这事跟你们没关系,真上法庭,你们赢不了,更捞不到什么好处。
委托律师说,那你去法庭上说吧,我们法庭上见。
老曹说,你别吓我,我一点都不怕你!我要明确地告诉你,真上法庭难堪的是你们而不是我,我要让中国人都看看所谓的名人是如何要钱不要脸的,你信不信?
委托律师什么话没说,停了一下,把电话挂了。
老曹再给出版社法律顾问打电话,把刚才的谈话内容复述了一遍。
老曹说,我得让他知道我不是个可以随便欺负的软柿子。
法律顾问说,你跟代理律师说这些那不是胡扯吗?你会把事情越搞越糟的。
……能糟成什么样?
他肯定就拉你和出版社上法庭。
……上法庭又能怎么样?
社长说了决不能上法庭。
我、我是说假如上法庭又能怎么样?
我们肯定输。
同名同姓,确有其人。怎么就肯定输?
我一句两句话跟你说不清楚。我告诉你,反正不能上法庭,上法庭我们肯定是输!
……那就先搁他一下,让他消化消化,明后天我再说回来。
人家是职业的。你玩这套不灵。
……是吗?那我该怎么办?
你得跟他好好说。拿出你的诚意来解决实际问题。
腾出时间来,老曹回戈整治内部,依然是一个一个来。
老曹先给组稿公司的小郭子打电话,告诉他“假名人”出问题了,现在对方索赔一百万。
呵呵,狮子大开口呀。我说了这种事有风险,果然。
老曹没工夫跟他锣嗦,直截了当说明意思,稿子、作者名字、操作方式都是你们公司提供的,按照行规,你们承担全部责任,现在我要求你们出面去处理。
哎,曹总,话不能这么说,事先我可是把利弊都跟你说清楚了,是你自己的选择和决定。
你放屁!你说清楚了吗?你说打起官司来可以抵挡,如今我才搞清楚事实上根本不能抵挡。你蒙我,居心巨测,罪上加罪!
曹总,你在这行混的时间比我们长,影响也比我们大,你这样说话不合适吧?
你们不愿出面那我出面去解决,但最终的赔偿我必须找你们要。
哎,曹总,你看看协议再说话好不好?咱这是一份特殊的协议,都写得清清楚楚。
我不跟你扯这些。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为了自己一点稿费,不惜让客户付出一百倍的代价。别人碰上你,也许只能自认倒霉。碰上我,你就自认倒霉吧。我有办法收拾你这人渣败类!
你怎么骂人呢?
我不光电话里骂你,我还要当面拆你的骨头喂狗!你给我等着,除非你离开北京,爷老子找你不到。
老曹说完把电话按了。他知道不可能有结果,组稿公司也赔不起,但他必须把事情的真相说清楚,把狠话给对方撂下,将来也肯定得去找他。都让对方承担, 自己没道理;对方一点不承担,也说不过去。榨不出钱,做稿子来抵也是一种方式。
然后,老曹通知编辑部的人来自己的办公室。老曹把出问题的书都摊摆在桌上,想想不对,赶紧又收起一裸,只留下跟目前在职编辑有关的书籍。
编辑们先后一个一个进来了,有人先在沙发上坐下,其他人跟着也坐下。有人舒适地倒在了靠背上,有人跷起了二郎腿。曾让老曹寄予厚望却至今没能力担纲也没被其他男人看中追走的编辑部助理丑女表妹,则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驳手指,聚精会神,形单影只。
老曹始终不动声色,六个编辑全到齐了。老曹过去把门关上。然后,要求所有的编辑保持现有姿势不能动,他自己用纸杯接上水,一个一个给他们放面前。过程中,老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别动,都别动,都别动。编辑们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不过,他们早就习惯了,每周漫长的例会上,老曹都会有一些从传销培训中移植过来的小节目,装神弄鬼的,完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员工也只有随他的便了。
这些都属于老曹看不上的员工,只是因为招不到更好的才让他们留在公司。老曹不可能像当年对待石大兴、阿漆那样对待他们。现在好,这些人竟然给他捅出这么大的娄子,老曹心里就甭提有多撮火了,但撮火也没办法,这些人没能力对他进行赔偿,最多也就是扣工资。而不能赔偿,老曹就怎么样也不可能获得心理平衡。
老曹当然意识不到根本的责任在自己,当年石大兴曾反复告诫他版权问题事关重大,而他却认为人家是小题大做,是故意磨洋工不合作,是迁腐没出息,他只欣赏齐海平剪刀加根糊三天编一本书的快速方法。以老曹这种观点与要求,员工必然得过且过,能懒则懒,出版权问题是早晚的事。
老曹回到自己的老板椅上,问,知道为什么叫你们过来吗?
编辑们摇摇头。
那为什么一个个都架手撂腿地舒舒服服坐下了呢?我让你们坐下了吗?
编辑们被弄得坐不是,起不是,一个个甚是尴尬。
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吧。因为你们在AAAA公司受到的待遇太好,养尊处优已经成习惯了,都成了我的大爷。而我呢,也给了你们这种感觉,因为我把你们视为载舟之水。所以,我赶紧给你们倒上茶,因为那是我的分内之事。这些都没什么,都是应该的。
编辑们没一个吭声,不知老曹究竟要说什么。
但是,你们不应该把养尊处优带进工作当中,该动脑子的时候不想,该动手的时候不写。你们更不应该恩将仇报反过来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老曹激动了,他一把将桌上的书推到地上,气急败坏地吼道,都给我站起来!你们看清楚了,是不是你们编的书?现在请你们告诉我,这些书里面你们究竟抄袭了多少?后果有多严重?我请你们来这里工作,而你们却成了AAAA公司的覆舟祸水,成了挖坑埋我的掘墓人!这都是为什么!
老曹从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编辑们知道这回真出事了,站起来不敢说话。
截止到今天,找上门来的只有一个人,索赔一百五十万。明天呢?后天呢?下个月呢?我敢拿脑袋担保,肯定还会有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我别说是倾家荡产了,就是转世投胎变成中国银行行长的儿子都赔不起!
老曹越说越生气,越生气越无法发泄,他挥舞着双手,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叫道,怎么办?现在你们说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