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两家单位都没拒绝你呀,人家的门就是那样开的,多好的单位!多好的位子!你留下工作还能继续写你的东西,又可出名又能赚钱,不比去北京吃苦受罪强?我们在小县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不也挺好吗?干吗非要回北京呢?
石大兴去意已决。他无法准确表述他要回北京的动机,如果说仅仅是为了赚钱,那显然太简单,也远远不够。他的文凭,他的写作能力,他的作品,他现在的身价,都是在北京获得的,北京已经给了他太多太多,他即使现在告别北京,也没有遗憾。但他就是想回北京,去那里生活去那里打拼,去那里漂泊也去那里寻找去那里重新获取。
也许,对于在北京生活过的外地人来说,北京就是一种情结,一种习惯。
石大兴只是摇着头,无法对父母诉说自己的想法。他不是没有回来,虽然动机不是很单纯,但他回来了,只是这里并没有把他留住,或者说这里反而促使他下决心要回北京去。
毫无疑问,回北京将是非常困难的,包括目标包括要走的路,一切都是未知数, 自己什么都没有只能从零开始,可石大兴就是想回北京去。
石大兴说,给我五年的时间,让我给自己也给你们一个交代。五年不可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我会弄清楚自己接下去该怎么走。你们放心,就我那八本书两百多万字的作品,搁在省里五年之后绝对还是东西,我依然可以找到一份让你们满意的正式工作。
1996年夏天,石大兴把之前赚的稿费全部留给了父母,身上带着不到一千元的现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北京的列车。那个时候他还有一部小说没有出版,他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拿到不少于三千元的稿费,否则,他不仅无法租房住下来,而且无法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开支。
石大兴要督促自己一切重新开始,让强烈的危机感像影子一样时刻不离地跟随着自己,又像猎犬一样从第一天开始就追得自己在北京一路狂奔。
火车离开故乡,向着北方驶去。这是一次跟之前性质和意义都不同的进京,石大兴充满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式的惆怅与悲情。
大漠 孤烟 黄昏
远方 是未知的凶险与剿杀
大地与苍弯之间
壮士扬起一路尘埃
一人
一骑
一枪
壮士去干什么?石大兴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每一次都不能得出明确而满意的答案。也许是求取一种证明,也许是因为一句承诺,也许是为了一个美丽姑娘的约定,也许……什么都不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样一种状态和气概,不畏艰险,千里独行,勇闯天涯。
望着火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刚刚从学校出来、三十岁的石大兴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就有点那种味道……
那时,石大兴还不知道一位号称“东北之王”的传销精英和他一样,也在从东北油田启程前往北京,他们将在北京相遇并将在同一个行业书写各自新的人生篇章。老曹揣着自己的大半家产,豪情万丈;石大兴带着自己修炼多年的学识,满腹惆怅。他们都为自己的梦想而来。故事发展到现在,出现了一个有矛盾的地方。既然石大兴那么想赚钱,想下海试水,既然他对父母承诺只给他五年的时间见分晓,以他自身具备的条件,还有十多万的稿费,干吗不直接开始创业?当年孙青峰和孙军干的时候,书没印出来就收了八十万定金,石大兴不至于做三本包着白纸的“样书”和租一个宾馆床头柜的启动金也掏不出来吧?难道先收下八十万定金还不够他启动?
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
首先,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几年之后的图书市场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说当年开机印五万册你都不好意思对人说,那么到1996年你再这么干,别人就该怀疑你脑袋是不是灌水了,能开印三万册就算不错。同样,用包白纸的“样书”就能收到大笔定金的时代也已一去不复返。特殊的时代造就了不少成功者,也制造了很多骗子和受害者,收完定金不发书,跑路走人的书商大有人在。当时是卖方市场,批发商只能自认倒霉。所以,批发商再来订货交定金的时候就谨慎多了,得先闻一闻书,假书是用打印机输出来的,发出的是碳粉味,真书是印刷厂批量印出来的,发出的是油墨香,不一样。从印刷厂出来的书说明你前期投人和出版流程都完成了,可以放心交定金;发出碳粉味的假书批发商自然就敬而远之,下订单可以,交钱不干。还有,交定金的概念也不同了。一切新兴市场都是由卖方市场向买方市场过渡的,这是必然的规律。处于卖方市场的时候,卖方拥有话语权,做什么都显得很容易,最后变成买方市场之后,话语权就归买方了,那就做什么都很困难。19%年的图书市场依然还是卖方市场,不过优势正在式微,就是说定金依然可以收到,但数量远远不能跟以前相提并论。三本书收个八万十万的定金问题不大,想收八十万只能是痴人说梦,总之,那种通过收定金的方式就能解决前期投人的时代也已经结束了。
其次,研究生毕业的石大兴只能说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础,但要论专业知识,他显然还很欠缺。他仅仅是了解一点文艺图书市场的事情,而他却不看好这一块。他认为社会上真正能写小说的人很少很少,市场上绝大部分所谓的小说其实都是粗制滥造欺世盗名之作,说白了就不是个东西,有名家出的小说和中外传统名著,完全能够满足读者的需求,这就不适合公司批量、系统、长期地去运作和生产,很难做出影响,更难做大做强。石大兴看好的是励志、文史和实用类的社科图书,觉得这类书的前景更广阔,读者群更大,更好生产,也更容易上规模。而这些他是很陌生的。
除了缺启动资金缺图书出版专业知识之外,石大兴对于整个图书市场并不熟悉,对于图书经营环节与流程也不了解,对于文化公司的管理与运作更是不懂,这是他选择先去打工的原因和理由。
当然,话又说回来,要求石大兴从学校一出来就自己独立开公司创业,也不现实,心理上、思想上都需要有个过程。石大兴毕竟是个读书人, 自身的性格是有缺陷的。他们这类人做事情喜欢优柔寡断,顾忌的问题太多,总是希望搞清楚看透彻之后再动手,天生缺乏老曹那种先干再说的勇气和魄力。
AAA文化是北京图书出版圈内很有影响的民营公司,出版方向为大社科类别,这吸引了石大兴前去应聘。招聘现场老曹拙劣而滑稽的表演让李莉无法忍受,却让石大兴眼睛一亮,这种水平也能做出AAA文化?有意思!他觉得这正是自己该去的公司。所以,别人都散了石大兴却没走。
进去之后,石大兴敏锐地感觉到了老板之间关系不和,虽然才刚开始,大战却一触即发,石大兴的兴致也就更高了。
由于有稿费收人支撑基本的生活费用,所以,公司的工资待遇对石大兴不是十分重要。他在海淀租的房子便一直没有退。那是一间平房,就一个开间,里面有他的藏书和基本生活用品。石大兴觉得自己必须有个稳定的住处,打工毕竟是临时的,流动的,不能受到住的问题的约束。
赶上周末,石大兴通常都回去住上一晚,收拾收拾屋子。那间平房就成了石大兴在北京的家,有家的感觉对漂泊在北京的人来说很重要。
这天晚上十一点多了,石大兴接到一个传呼,回过去是阿漆。阿漆说他就在附近,问石大兴家里有没有沙发,能不能借睡一宿?石大兴说有沙发,来吧。
开门一看石大兴愕住了,竟然是两个人,阿漆和李莉,两人还互相搂抱着。之前石大兴听说老曹打过李莉的主意,又说是孙军在死缠烂打追求李莉,究竟怎么回事也搞不清楚,看来还是阿漆捷足先登了。
石大兴说,呵!这么快你们两个就好上了,一点没看出来。
没他们钱多,不代表没他们会找女朋友。阿漆也不谦虚,笑了笑,嘿嘿,给石哥添麻烦了。
石大兴自觉地收拾衣服,要出去住旅馆。阿漆问干吗去?石大兴说就一间屋子,我在这不方便。李莉也表态说没事,一会儿就天亮了,随便将就一下得了。
最后的方案是石大兴睡沙发,阿漆和李莉睡床。时间不早了,简单洗漱过后,大家熄灯睡觉。
黑暗中,阿漆和李莉便忙乎上了,动静虽然很轻微,却散发出岩浆地焰般的赓战气息。过后阿漆和石大兴单独交流过那晚上的事,阿漆说让你听黄色录像不好意思。石大兴说黄吗?我只听见有动静,却没听到声音效果。阿漆说那是我们故意忍着叹。石大兴说让你们受憋屈真是很抱歉!阿漆说可别这么讲,至今为止,我就没一次比那晚上爽过。石大兴说那是为什么?阿漆一脸的坏水,我就想让她叫出声,她越憋着我越神勇,可不就……那个嘛,嘿嘿!石大兴说看来在压抑隐忍的状态下更能焕发你的战斗激情。阿漆说你话里有话呀……不是骂我吧?
战事完毕,三个人都没睡,于是,黑暗中开始瞎聊。
阿漆说,石哥,你在北京有女朋友吗?
没有。
要不让李莉给你介绍个姐们?
不必了,谢谢!
我认识的姐们都挺漂亮的。李莉说。
那更不行。
为什么呀?
……以后再说吧。需要的时候我告诉你。
阿漆说,石哥,听说你写过小说,拿一本让我拜读拜读。
这里没有。都搁家里了。
搁家里?为什么?
为什么要带着呢?吹牛x?蒙骗文学女青年?
有作品可以找好工作呀。
你来北京就为了找工作?
……我家是皖南农村的,家里人都没什么关系,回去不好找工作,也没意思,只能在北京混了。阿漆对穷乡僻壤的老家充满着一种复杂的情结。他的大名叫漆长贵,嫌土气怕让人笑话,才主动使用简称,阿漆,油漆的漆。阿漆自嘲说土归土,姓不能改。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就转到公司上了。阿漆先说,老曹这人挺有意思的,我还真就看不明白,你说他傻吧,他是董事长,人五人六的还挺有钱;你说他能吧,张嘴就不着调,狗屁不懂愣敢大放厥词。
能赚钱的人都不可能是傻子。如果你认为他傻,那是因为你真傻。
就是。你让他给你一点钱试试,他才不傻呢。李莉说,那你们说说,老曹和孙军两人谁更有钱?
阿漆说我觉得老曹有钱。
没问你,我问石哥。李莉要听石大兴的看法。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钱。石大兴说。
……要说钱,我最穷,不仅我没有,连我家里都没有。阿漆说。
大家陷人了沉默,屋子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已经很晚了,屋外远远的地方有汽车驶过。
那晚上最后一句话是李莉说的……唉!我也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