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我回来工作好了。天天学习,每天一次思想汇报,在学习会上都要说一说,当时我说了我的思想革命,开始意志不太坚定,我这次回家是组织上批准的,如果组织不批准,我就要开小差了。当时的学习组长叫任真,说,你这个问题很严重,从革命到不革命,就等于反革命。我听了感到很吃惊。从那以后,我在户籍室,派出所,工作表现很好。兰陵县城一万多人口,来来往往,每天收店簿,负责查店。要查这个旅店那个旅腊的来往行人,到晚上九点钟旅店把簿子送来了。送旅店簿我告诉开店的,来人四面八方,你们要注意一下,对社会负责,看物品,听口音,发现情况,要及时向公安局汇报。几个人?从哪来的?到哪里去?来的理由方向,然后再叫治安股去查对。还有落户口,台儿庄所有人,出生死亡,迁入迁出,米的落户,走的销户,临时来的,住几天,都要登记。我接替的户籍员叫张修身,连云港人。后来我发现他脾气隆,态度横,来人问了两三句,就给人把户口簿子摔出去,再不把人给扣下来。我想这种态度和国民党衙门有什么两样,怎么这个样呢?起码也得给人家解释解释呀?我说老张,好好说说就行了。最后我接过来,拿着人家户口本,一家一户去对。这个说我们家寒人,那个说我们家生小孩,我一家一户去访问,把户口本送给人家。都说哪年哪月怎么怎么了,都知道国民党官僚欺负人,咱是政府的公安局,给老百姓办事的,这个小穆是好同志。后来小张当会计了,他年龄大一点,我觉着他花钱很随便。穿的府绸裤头,还是崭新的,一扔就不要了。夜间竖着梯子爬出去,看戏。我给组织汇报,领导没怎么说,后来他到临沂劳改队当会计,发现他有经济问题,判刑了。
我那时个子不高,才一米六多。结婚以后才长高的,当警察以后才长的个儿。他笑着说,其实我的个儿还没有你高,比你爸爸高一点儿。
当时为什么把我留在台儿庄呢?1953年秋撤销兰陵县,划归铜山县一部分,苍山县一部分,峄县一部分,一部分人上苍山,一部分人上费县,当时台儿庄划给峄县,成立峄县公安局台儿庄派出所,留了几个人。
这时候,我的老伴叶佩珍,就是你叶阿姨。她家跟公安局对门,她家卖水,我们经常去打水,认识了。这时候你爸爸和我在一起,他当治安员。你爸爸和你妈妈已经建立了恋爱关系。你妈妈和政治协理员的爱人还有你叶阿姨经常在一块儿玩,到运河沿上遛遛转转,叫我一块,慢慢的我和你叶阿姨有了感情。她那时十八岁,上小学五年级,私下里和我通信,你妈妈把这事透露给政治协理员的爱人。为了这个,撤销兰陵县时就没有把我分走,留在台儿庄派出所,仍然当户籍员,干内勤。这里叫鱼市街,旁边是大店。她家卖水也很穷,她妈就一个女儿,她有个姐很早就病故了,你叶阿姨就和她妈妈两个人过,她爸去世早,她妈妈就一直跟着我,你也知道,她有八十岁了。她也是你的大姨奶奶,和你姥娘是姐妹,所以你也叫她姥娘。你没有吃过你妈妈的奶水,你是这个姥娘用米汤喂到你两岁,你知道吗?
韩跃一脸茫然。他心想,我不是和海鸥一起吃的妈妈奶水吗?穆天云对视他的目光说,你的后边还有个弟弟,他生下来七天就夭折了。你从姥娘那里回家是两岁以后,虽然妈妈有奶水,可是你已经不吃了。我不是跟你说瞎话,你是一个私生子。你生下来时你爸和你妈还没有结婚。但你爸和你妈是小学同学。那时候我和你爸都在台儿庄。你妈的老家是这儿,日本鬼子占领台儿庄时,你妈妈一家搬走了,她家是个富农,那时候你妈长得很漂亮,她家老人怕被日本鬼子糟蹋了,就带着女儿跑了。她家在上海有亲戚,就投奔那里亲戚去了。土改后你的姥娘带着女儿回了老家,这时候你姥爷已经在他乡病故啦。她们回来后没有房子,原来在大店那里有个院子,被公家占了。院墙外有个偏房,娘儿俩就暂时安置在那里。实际上你妈家住的地方和俺们派出所也就一墙之隔。那时候你妈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两根辫子又粗又长,她被安在镇上小学教书,毕竟在大城市上过学的,长相和气质都不一样。前面说的那个张修身一开始就追她,你妈根本不睬他。因为你爸和你妈是小学同学,两个人青梅竹马,都是有好感的,我后来听你爸说,她走时他一直送她到码头上,因为这里自古就有一条运河,可以直达上海。两个人以后还通过信。儿时的伙伴到了青年重逢,你说是个啥心情。反正那时我是知道的,我和你爸都是单身,我们就住在一个宿舍。你爸爸整夜失眠,他想和你妈妈约会,有说不完的体己话。冬天了,大运河也结冰了。台儿庄的瓦上都落了厚厚的一层雪。这时候为了普及文化,你妈妈仍然在学校里教穷人家的孩子认字。你爸爸出警回来总是先到那儿去接她。他们俩的爱情如今的小青年是做不到那样。但是他们的爱情多少受了挫折,或者叫阻挠,就是成分问题。你妈妈的成分高,我们公安队伍要求高度纯洁,不是你姥娘阻挠,是组织上开始不同意,也就是前面讲的政治协理员找你爸爸谈话,让你爸和你妈少来往,群众有反映,实际上是那个叫张修身的以群众名义写了告状信。但是你爸这个人是对爱情和组织都很认真的人,他就想和你妈结婚,这时候组织上不批,如果非要结婚就打背包回家。你妈和你爸就跑到大运河那里哭一阵,还是我去把他们接回来。就在这时候你爸采取了一个极端的办法,他想生米做成熟饭,他想和你妈在一起。可是从封建时代过来的你的姥娘,不管你新时代到啥样儿,她不能容忍女儿不过门就送给你爸呀,那算什么呀?可是你爸是认了的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不是他这样的性格,他也不会英年早逝,没有他俩的爱情基础,你妈也不会随他而去。唉,就在那天晚上出事了。前面说了,我们住的院子和你妈家住的偏房只隔一个院墙。院墙上的蔷薇是扎人,无法进入,偏偏靠墙根那里有棵紫藤,有碗口粗,往后人说那棵紫藤长有千年,它从墙内攀到墙外,那墙外正是你妈住的院子,那院子有棵白果树,紫藤就缠绕在那棵白果树上,一直到顶,春天开花的时候你分不清是谁开的。就是这棵紫藤成就了你妈和你爸的爱情,也成就了你的诞生。你的来临给你爹娘带来麻烦,虽然一开始谁也看不出来,你妈每天照样到学校,给孩子们上课,直到有一天你妈临产倒在教室里,把她抬回家才知是怎么回事,按农村风俗,女儿生孩子是不能在娘家生,这样会给娘家带来血灾。所以你妈就被送到你大姨奶奶家。你就在你叶阿姨家山世了。你的出生还不能说是你妈生的,你叶姨还在上中学,你大姨奶奶一边喂着你,就对来人说她早起从运河边上捡的。一直喂到你两岁,这时候撤了兰陵县,你爸爸分到苍山,组织上管的也不那么严了,好像你妈家的成分又划低了,因为土改前你妈家就没有田了,才和你妈结的婚。人家也不知道台儿庄的事,你就回到你妈妈的怀抱。孩子,我把这些告诉你,就是你走了以后,也不要有什么埋怨,也不要忘记母亲生你养你的恩情啊!
韩跃听后泪流滚滚……说穆叔叔,这些你从前没跟我说过啊!穆天云说,我有责任,是我没有把你带大……
他们的谈话像琴声戛然而止,那是断弦的声音!
他为什么要在韩跃临行前的一个夜晚,和他喝酒聊天,像湖面上荡起双桨那样平静,可是他对这个年轻生命的深情,像琴弦一样断了……他不愿再讲什么了。他说孩子,无话找话,只是想和你聊聊,要不然你爹娘在九泉之下也不原谅我啊!
白莲的话像重锤样敲击在我的心上,人生是多么沧桑啊,我说我和韩跃有什么不同呢?海鸥听了也不作声。难道白莲心就好受些吗?
这里是一片海。当精卫把大海填平的时候,阴翳凝固在蔚蓝色的云层里,化作琴殇在空中飘荡,伴随着我在秦桥上的歌唱……
你可曾听见丛林后夜晚的歌声,
一个歌者在歌唱爱情,歌唱自己的悲伤?
当清晨的田野一片寂静,
那芦笛凄凉而纯朴的乐音
你可曾听见?
你可曾遇到,在密林僻静的幽暗中,
一个歌者在歌唱爱情,歌唱自己的悲伤?
你觉察出那是泪痕,还是微笑?
或者是温存的目光充满忧伤,
你可曾遇到?
你可曾感叹,谛听那低微的歌声,
一个歌者在歌唱爱情,歌唱自己的悲伤?
当你在葱郁的林中遇见那个青年,
看到他的眼光黯然神伤,
你可曾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