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依然在等待,一等二等还没有回来,一会儿领着一个美丽女孩儿过来了。我见那女孩儿拉着海鸥喊妈妈,耳鬓厮磨的样子,感到诧异。海鸥接过女孩儿说,菱菱叫鲁叔叔!孩子很乖,顺从地叫了。她解释了一句,她是山城赐给我的宝贝!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海鸥就领着女孩儿原路返回了。
我又和白莲沿着水塘钻进木栅栏,又回到了木屋那儿的老地方。木屋是用石头垒就的原始小屋,这是设计师从农民的山坡地头仿造的,在球场边缘包造了几个,是供球员避雨用的。当然周围还有磨房,水塘,独木桥什么的。里面虽然没有什么设备但很干净,有石桌和石凳,我们又进去坐了一会儿。好像是乐坊传来坠琴的演奏,白莲又说起了韩跃,那是最后法院判决的时候,她陪同穆天云去看他,她看到老人流了眼泪,并和他一起吃了一顿晚餐,穆天云实际上没有吃,他讲了很多话,什么道理和案情之内的东西他都没讲,就是反复唠叨地讲起了自己的从警之路,听不出他的高级警官身份。当时她也不理解,回来的时候,白莲才明白了,韩跃必死无疑了,但是韩跃听了穆天云的话恐怕也死而无憾了。我想问他都说了些什么,白莲说,我们走出木屋去说吧!
我此时就想起那把坠琴。我在穆天云家中,一壶浊酒,两个小碟,一盆鲁南烩菜,临来时的情景,穆天云刈我交代说,韩跃的父亲韩林在他的生活中时隐时现,他让我帮他找到那把坠琴。
我在海城没有找到那把真实的坠琴。这把琴是韩跃他们童年的象征,他们小伙伴在旧炮台捡米的炮弹壳做的。穆天云年轻时扣过铁,他给孩子们做了一把指板坠琴,韩跃出国时就带在了身边。韩跃判刑后把它交给了妹妹韩雪,穆天云很想找到那把琴,他想在退休之后拉一扯,但是我一直没有找到韩雪。
坠琴在我的思想里是抽象的,现实巾根本不存在什么坠琴。只有当我坐在电脑前,才能感觉到音乐的琴声。我看到三个年轻单薄的身影向岱山走进,高高的岱崮顶,山路上,他们都挑着行李,翻山越岭,突然乌云滚滚,坏了,暴风雨要来了。他们就躲避在农民的石屋里。暴雨哗哗地下着,三个人看着外面,黑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他们就在雨天里说瞎话儿。穆天云说他那天跟着大哥去起尸的那个夜晚,那一次锻炼了他的胆量。韩林说,这个地方打过仗,是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在打,死人都把山沟填满了,哗啦啦也是来了这样一场暴雨,血水就流成了一条河,流到我家门口的那条沂河。陈廉清说,小时候我看到两股土匪火并。一伙人把另一伙人的头子抓住了。他们不是要砍头,他们要破膛挖心。让村里的老百姓都来参观,那时候我家里没有人,父亲病倒在床上,我妈就让我去了。我才十三岁,我看到那个土匪头子亲自动手。他们把那个人五花大绑在一棵老槐树下,然后用钉子把他手都钉死了。就这样还让那人喝了一大海碗酒,那人喝完酒哈哈大笑说,小子快动手吧!那个人说,你死到临头还有什么话说。那人说,胜者为王败为寇,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刀斧手,听口令,用杀猪的大砍刀,只听喀吧一声就把那人的胸膛给破开啦!那人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说,老兄,让弟兄们手脚麻利点儿!那人说,哈哈,我还要用你的心下酒呢!直到把那人的心挖出来,那人的头才低下米!奇怪的是那个土匪头子却用上好红木棺材把他埋在山头上,我小时候放牛,就常到那个山头儿去,那山顶就长出一个崮来……风停丁雨停了,三个伙伴又挑着担子朝前走去,如今的穆天云面对韩跃想到这些,汨流满面。一股温情从他的心中油然而生。
穆天云先说话,跃儿,还记得咱爷儿俩在社蛇岛那一段交情吗?
韩跃两眼望着他没有回答。穆天云说,我也不再讲你我之间的事了,我感到痛苦和不安的是对不起你死去的爸爸蚂妈……不说这些伤心话了。我知道我已经救不了你的命丁,我今天来就是想和你聊聊。他脸无表情地说,和一个死刑犯聊天?哈哈!韩跃笑了。你别笑,是真的,我突然想起了我的母亲,你还没有见过的奶奶。我这一辈子能走到今灭,就记住了她的一句话。什么话?那时候我还是台儿庄的小警察。
也许在外人听来这是很絮叨的谈话,穆天云为什么利用这样的空间和韩跃说这些,别人不懂,只有他仃上两个人懂,就像那次在蛇岛一样,这是他们爷们儿之间的私事。穆天云面对着玻璃墙,那边是韩跃,他说土改以后,也就是1952年的冬天,我在公安干校培训两个月,分配到兰陵县公安局台儿庄治安股当户籍员。我当叫工资是二卜一元,扣九元生活费,还有十二元。我上兰陵报到,没有被子,买了三斤棉花,扯了五尺苏联小花布做被面,大姐在我去的头一天晚上套了一床被子。穿的是我二姐的一条裤子,褂子是把我的小袄里棉花刨了,打铁时被火花烧成一个个窟窿眼儿。冬天冷,穿得薄。进公安局大门,那是一个公安军缩编的,我去不让进,站岗的说,去去去,小同志。当时我十八岁,个子小,穿得破,不让进。后来同志们说,嗬!还是个干部呢?
公安局住的是地主家房子,青砖瓦舍,空空荡荡。咱穿得破,一个小床,三斤小被,义冷,觉得不是人待的地方。义没有熟人,义没出过家门,想家,还哭,想回家。后来同事给我送大衣,送褥子,当时一心想家,想到什么程度,我想请假,不准就开小差回去,当时参加工作,只是为了求生存,找出路。政治协理员和我是同乡,他找来临沂老乡领着我玩,就这样也不行。还搞米运河大鲤鱼,生活好也不行,还是想家。我一请假组织批准了,同意我回去,到家看母亲,她有心脏病。开始是母亲不叫俺走,我找村长,俺大哥也不想叫走,怕家里少人干活儿。母亲觉着我年小,不放心。我说,娘,不要这样,到了外面,找个职业,找到出路。这次回家我母亲观念变了。我说,娘,我不想去了,我不想在那里干,我不行。母亲说,“三行”,娘叫我小名,我排行老三。娘说,你出去就像大闺女出嫁一样,时间长了就好了。母亲按老百姓的说法,时间长了就习惯了。既然干了就要好好干下去。听了娘的话,我就走了。
穆天云好像情犹未尽,说你知道我拉琴的来历吗?那是我生命巾蕴藏的一段感情……那天走到村头小学校,听到琴音,我知道那里有我一个小学老师,她就一个人带着一个女儿。我就走进去了,是她教会我认字,还教会我拉琴。我说老师,把你的琴送我吧,她说我知道你回来了,记住我一句话,只要脑袋不搬家,就不要回家来!她把琴给我了,我知道她的精神生活都在这把琴上,我拿着琴回到队伍上,只要想家的时候就拉拉琴,拉琴的时候就想起母亲和老师的话,这一下就挺过来了。我回去以后再也没有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