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写《警风》确实有些吃力,没有办法,为了体验犯人的心理活动,我在监狱里蹲过一段时间,真犯人都以为我是真的,管教人员才知道我是假的。那天早起我看到夜里下了一场雪花,虽然积雪不厚,可是我从窗户看到那些犯人们都拿着扫帚在院中扫雪,我想太阳一出来那些雪儿就会融化。我的潜意识里不喜欢他们把雪扫掉,我甚至认为那些人灵魂已经肮脏,也许他们的思想就像这积雪一样,曾经有过那么一会儿的洁白。忽然有一天我想起自己身处何地,我终于发现我的所在,当我发现这个秘密,我欣喜若狂,这是煤神娘娘带给我的启示,地底下是一座黑色矿藏。我想起穆天云曾经告诉我,汉水湖原来不是湖,那是一片黑黝黝的煤田,后来煤层挖空了就形成了湖。我知道自己现在就是身在煤田,有一天这里也会变成湖的,变成一片汪洋。我想起我在海城想到湖城的事,现在我又到了湖城去想海城的事,在海城我一直奔跑,这是我的特性,现在我身在囹圄,在这儿不动,让思想飞升。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但我不知道那些人在干什么,我想到那些人绝对不会像我一样住在单间房,还有纸和笔,白天黑夜都可以苦思冥想。我放下笔,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我向监狱长请假,我要跟那些人一起,去干活,但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活,我已经猜想就是干那种活儿——挖煤。监狱长考虑我的安全,没有同意。
这里的秘密我还在发现,每天的黎明,我都能听到他们出操,还喊着口号,出操完毕那瘦高个儿的监狱长总是出现在他们的面前,给那些人讲政治,一直讲到太阳出来。这时候我已经起床很久了,而且坐在了那张条桌前。我听不到监狱长讲话的声音,我却产生了想听的欲望,我就每天这样地等待,等待监狱长的出现。
有一天监狱长找我谈话,因为我已经知道这儿的情况,我也想去挖煤,到井下去体验一下艰苦,我在体验生活中没有事情可干,每天在思空里不断寻找那把坠琴。还有《警风》的收尾工程。监狱长就跟我讲很多年前的事,有个少年在井下挖煤,他拿煤铲在六十厘米的巷道里一铲一铲地挖煤,他赤身裸体满脸黢黑。他的爸爸死了,妈妈带着他和妹妹,还有一个刚出世的小弟弟,他们在矿上还没有户口,他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只有接过父亲的重担,即使这样他也干不长了,因为矿上为了照顾他家的困难,正在给他报一个顶替的户口,但是那时候申请一个矿上的户口太难,如果批不下来,他只有跟着母亲回农村了。就在那一天一个警察叔叔来了,他到矿上来了解工人的户籍情况。他没有在井上听汇报,就从千米高的地面到井下来了,他穿上了井下工人的大棉袄,来到了那个少年的作业面,他拿起铲子正要爬进去,却发现了里面的那个黑色少年。作业组长对他说,这个孩子的父亲在瓦斯爆炸时死了,没有办法他来顶替他爸爸,可是他还没有矿上户口,按规定一年批不下来,他就不能下井了。这位警察听后眉头紧锁,他和少年一直干了两个多小时,矿长下来叫他上去。离开时他抚摸着少年的头,一句话也没说。他没有吃饭堂为他准备的饭菜,只吃了两个馒头和一块咸菜,然后就来到那个少年的家,只有一个单间的工房,全家人挤在一个炕上,炕头上是少年亡故父亲的遗像,地下是一个火盆,燃着祭奠亡灵的炷香。他把身上仅有的三块钱给了少年的母亲,也没有说什么就走了。没有过几天,矿长来到他们的家,抱着少年流下了眼泪,对病在床上的少年母亲说,大嫂啊,娃子的户口办下来了,你知道现在的户口有多难吧,一年也批不下来一个啊,可是咱矿上一年的工伤事故有多少啊?多亏昨天来的公安局长,这时候全家人才知道昨天来的是局长啊!第二天矿长让少年去公安局填表,再感谢那位局长,按矿上的规矩办公事一次可送一斤茶叶,矿长狠狠心让少年拿去二斤,矿长陪他一起去了。到了局长那里,他说,矿上的困难我已经在市委常委会上反映了,这一回再给你们解决两个。那二斤茶叶他没有要,说如果不拿回去,他就把户口收回去,就再也不给啦!那个少年就给局长磕了一个头,后来矿上又把他送到矿上小学,就这样那个少年现在当上了监狱长,那位局长就是厅长穆天云啊!
监狱长说,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他的恩情,他说那时候全矿的人都说,穆局长是咱工人阶级的好兄弟!我说,监狱长啊,我看你每天都在给服刑的人讲话,你都讲些什么呢?他说,很简单,就是一斤茶叶的故事,我讲了好多年啦!我说,监狱长,那我今天不写作了,我要下井。他说,这个好办,现在条件和过去不同了,这些服刑的人在井上失去了自由,到井下就是采煤工人,那里是自由的。我说,我来体验服刑生活不能都在这一个空间吧,我实在写不下去了。监狱长说,你下井去体验一下吧,你认为可以了就立即上来。我的请求终于在这一天得到了允许。让我下井,在千米高空往下一坠的刹那,我就找回了感觉。
我那天下井了,我和那些人一样在下面都穿着大棉袄,如今都是机械化作业,他们在巨大的挖掘机面前好像获得了新生,长长的隧道给我无限的想象空间。我想起穆天云下井挖煤,弯着腰,拿着煤铲,他干的满头大汗。他解决了在公伤事故中伤亡的工人家属孩子的户口。那时候在湖城煤矿,人们都知道有一个公安局长穆天云,他是煤矿工人的好兄弟,甚至编成歌子唱。我在井下一个小时,我对作业小组长说,我要上去,我上去之后,重新坐回我的单间房再也没有要求出来。
二
煤神娘娘闪耀着洁白的身影,我的心中燃烧着激情,我想到还没完成的《警风》,上海公安部门根本没查到金成的车牌号。穆天云到上海也没查到郭亮和金成的名字。穆小云从浦口来电,他们在现场又发现两块被炸坏的手表,还有两串钥匙。
沿途公安部门没报告发现尸体,金水湾也没见郭亮他们回去。穆天云认定郭亮和金成是死在浦口了。他从上海回到浦口,跟专案组的同志一起又思考了许多,难道郭亮是自杀?如果是谋杀,为什么选在浦口?即使自杀,为什么选在这里?从旅店和服务员提供的情况,他们夜间饮酒痛哭,看来问题并非一般,郭亮受了失恋刺激,遭到古元的审问,酒后痛哭还有点道理,那么金成呢?是什么原因?应当说他的一切都是满意的。
谁比较了解金成呢?
穆天云提的问题打开了穆小云的思路,有人说白大鹏跟金成的媳妇关系模糊,是白大鹏让她怀孕了以后才给了金成,是不是他知道了这个内情。
这个老流氓,林浩骂道,听说最近他跟王祥的老婆也是来往不正常。
即使这些是真的,跟“6.5”事件,“7.5”枪案,又有多大关系呢?要知道,金成和郭亮很可能是被当了替罪羊。
这个结论还早!
除了白大鹏,还有谁了解他们的详细情况。郭亮父子,他们搭帮好几年了。金成光想跟郭亮合伙,他开始给郭亮运砖瓦,现在想运沙……
在回来的路上穆天云作了安排,要通过郭亮父母和海君梅了解他们的详细情况,在彻底破案之前,封锁他们被炸死的消息。
穆小云认为这么做正确。在他们追赶郭亮之前,穆小云就和海君梅接触过多次,他发现君梅其实很爱郭亮,只是嫌他没出息,只想当小老板赚钱,就是不想走出去干大事业!
父母在不远游,孔孟传统思想在鲁南这块土地扎根很深。可是君梅就不相同,她的父亲是在汉水湖械斗中死的,母亲改嫁走了,她是孤儿。她为他走不出去闹别扭,没想到他和来买沙的女人混在一起。
穆天云让穆小云介绍跟买沙的女人有关的事,听后他严肃地说,请注意,郭亮离君梅家较远,一个在村东,一个在村西,郭亮晚上和那个女的在一起,第二天一早去了湖上酒家,君梅又没去郭家,她怎么知道的?
白大鹏告诉她的。
他?穆天云认为这又是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他是挑拨还是离间?那天君梅和于飞见面,这是很短的时间,郭亮是怎么知道的?海君梅讲,郭亮到村头迎她碰上的。
要从郭亮母亲那里问清这个女人的来历。她知道得很少。这个匆匆过客,很可能就为的惹恼海君梅。他们另有图谋。穆小云对他父亲说,从许多现象上看,都跟白大鹏有关,他有那么多的公司不去管,对咱们破案倒是特别活跃,我希望你提醒陈局长和古元同志,在侦破期间少去他家,我有个不太准确的感觉,白大鹏在指挥我们的同志。
很对。郭亮买炸药雷管,以及郭亮出走的消息,都是白大鹏提供的。罗新和林浩想到湖庄煤矿矿长说的话,那个保管员跟白大鹏的关系,就说,小云同志的建议很正确!
穆天云想,白大鹏提供情况,作为协助破案当然好,如果他在指挥我们,问题就严重了。想到陈廉清和白大鹏的亲戚关系,有些情况需要他回避,这是制度。他知道在省厅那里的同志也认为白大鹏是个人物,特别是他的胞兄白筠桥还是爱国华侨,他在山海省沿海城市投资,对当地的经济建设和对外开放起了推进作用,所以他特别嘱咐专案组的同志,一定要多方面侦查,以“6.5”事件为龙头,侦破湖城近期发生的系列大要案。
三
穆小云和罗新回到金水湾就往郭校长家走去。郭校长听说公安局来家搜查,就急忙从学校赶回。听老伴胆怯地说了,他不相信,自家的儿子有几根手指头还能不清楚。听老伴说炸药雷管的事他也纳闷,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谁陷害呢?扳着指头也没数着几个来,别着急,等儿子回来就清楚了。
话是这么说,看到人们都用疑惑的眼光看他,好像公安局已经把郭亮逮捕了,他难过地流泪。我郭运来干过什么缺德事啊,抱谁家的孩子扔到水井里了。我从下放来到金水湾。再穷再苦我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啊,有几次回城的机会,我也是舍不得离开小学的孩子们没有提出走啊!他真想骂金水湾所有的人,一时糊涂,********再不好,也是乡邻,平常不是还互相嫁闺女吗!现在湖田利益相争开枪死人,又不敢站出来,害了春兰,害了大家。他认为这是有人暗地里栽赃陷害他,把灾难栽到他的头上来了。陷害儿子就是陷害他,独根独苗的儿子跟爹娘的生命紧紧连在一起呀!
他仔细回想汉水湖枪响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武器库被盗,春兰被害,他急了,是呀,要是我听说谁干了这些,不也同样恨凶手?他擦掉泪水,不能怪人家公安来搜查,只有等儿子回来,一切就明白了。他想去找邻居谈谈心,邻居没有人跟他说心里话。他只是在家叹气,这时候君梅来了,他是个懂事的姑娘,她是来宽慰老人的,她说,大叔我问俺姑夫了,他们去上海拉货,姑夫说他不知道,还说不定到哪里去了呢?
他不知道,那是谁派给金成的活。郭运来本想说什么,看到君梅的眼睛哭红了,就心疼地没再说什么了。
大叔啊,事情不能小看了。君梅担心地说,郭亮干了一些事情我是有意见,可我老想,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晕头晕脑好受骗上当。在他出发前还来约我一块去上海,听说从他屋里还翻出了炸药雷管,我怎么也不相信!
海君梅不光不相信,她还急哭了。她找到姑夫白大鹏,又跑到“6.5”专案组,对他们说,我担保郭亮是好人,是有人栽赃陷害他!
为什么陷害他?
很可能为他家的钱!
你家也有钱!
正因为这样他们都被诈骗过。
她把恐吓信的事给办案的同志说了。专案组的人都认为这里的背后一定有一只黑手,但不知这个黑手是谁?
这时候穆小云和罗新也来了。君梅就悄悄地走了。
郭运来看到她心里反而塌实一些。穆小云说,大叔,你老再仔细想想,我们想通过你了解一下金成的情况。穆小云在派出所工作的时候他就熟悉,所以见到他没有拘束。
他说,小云啊,你在镇上工作多年,知道我的为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