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浪如雪使我想起芦花白。那天我迎着霞光奔跑,耳边是呼呼的海风作响,细碎的浪花浸湿了我的脚面,一块礁石差点儿割破了我的脚趾。我在想白大鹏是如何度过那个夜晚?湖上的人,一般的家庭都有一条小船,就像靠公路的人家有辆自行车那样方便。不一定进湖捕鱼,割苇子,上菜园,小船一划就走了。暮色里白大鹏一直等着季茹萍,他让她从镇上一家鹿氏鼋汁老字号狗肉店带回一斤熟肉。季茹萍提前离开了美容店,让她的姨表妹郝燕管着,这里一到晚上客人很多。有的人洗头是做表面文章,搓完了揉完了,带个小姐出去消遣。她这里小姐不是固定的,啥时来了啥时算,没有这个不叫美容店。季茹萍的店越开越红火,她有一把保护伞,不怕不安全。她说,郝燕我今天有点事儿先走啦,有事了就给我打传呼机。郝燕嘴甜,说老板要是有事儿俺给你担着有光我替你沾着。季茹萍说,死丫头,就怕有光你又不干?
白大鹏的孤影坐在船头,船里放了两瓶酒和一些吃的,还有一个发电机和柴油。季茹萍看见他说你这是干什么?他说今天不是情人节吗?咱俩到湖心去看月亮!
就在船上?
不,老地方!篙杆一撑,小船离开岸边,不用篙杆,只用划桨,他划了一阵,已是满头冒汗,季茹萍说,我来吧,你最近身体虚。操心事太多了。你不能不管。不管他们也来找你。我看你聪明一世,别糊涂一时啊!你说的是,自古就没有常胜将军,拿破仑还有滑铁卢呢!
那你今晚要带我去哪?
随便转转!
去你的私人焦厂?
那里脏乎乎的去那干啥?
就这样在湖上漂着?漂啥?别让一阵风给吹翻了船。你有神经病啊,怎么光说不吉利话?去我心爱的地方,你快点划吧!小船进入芦苇荡,这里是他家的苇子田,芦花盛开在月光下白的像船帆。别人家每到冬天都要割苇编席,只有他家的苇子不收割,经过一冬风雪,让苇子在湖里烂掉,然后再长出新苗,开始季茹萍也不知白大鹏搞的啥名堂。各人自扫门前雪,管好自家的田就行了,谁吃饱了撑的去管他白大鹏。就在他分到苇田的第二年,也是秋天的夜晚,他把季茹萍带来了。这里真新鲜,是一块凸出来的高地,只有一间屋子大,这是湖水浅的时候才裸露出来,湖水大了,就看不见了,季茹萍看到这儿还搭了个草棚子,棚里还支了一张木床,床沿上有一根钓鱼竿,床上有一张凉席子,那天也是买来的狗肉,他们喝了二斤酒,对着月亮喝,喝醉了就在这儿过夜。天亮了季茹萍还躺在床上,却发现白大鹏不见了。她悄悄地爬起来,看他坐在芦苇边,在那块凸起的高地上插上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龙冢的字样,白大鹏正在磕头烧香。季茹萍走到他的身后,说你这是犯的啥毛病啊?大鹏说,茹萍,听我的,跪下来给祖先磕个头,我包你生个小龙种。季茹萍犯糊涂。白大鹏说,我不是跟你编瞎话,“****”的时候刘邦沟改成红旗沟,说白和红作对,我家的祖坟就被他们给挖了,那是个好大的坟茔啊,祖坟被挖了,棺木燃起大火,我的祖宗成为一股青烟在空中流浪,真惨啊!我成为没有祖宗的人,我夜夜做噩梦,决心要把祖宗的尸骨找回来,那天我到湖山岛微子墓去祭奠,他是殷人,比哪个朝代都早,我烧完香,磕了头,走出墓地,看见台阶上趴着个老乞丐,我给了他十元钱。那人就抬起头来。说官人出生富贵之家,水泽之乡,你自己家就有龙冢,怎么还到这里来烧香拜祖呢?白大鹏觉着奇怪,说,我家的祖坟早叫人挖了,哪有什么龙冢啊?那人说官人不用着急,我带你去找,他就坐上了那人的渡船,撑篙划桨,一叶扁舟划向浩浩芦苇丛,渺渺烟水之乡。湖水涟漪,芦苇花白,沸沸扬扬于虚无之中。白大鹏好像看到了汉水湖上,灿烂的朝霞正照耀在他的祖先龙冢身上,水浮萍里荡漾着一个苍老的声音——
二
庚子年立冬那天深夜,汉水湖来了一个爱尔兰姑娘,他和白老先生的小儿子结合了。白小先生推醒爱尔兰女人。她穿着睡衣揉了揉惺忪的眼睛,两只手扣在白小先生的脖子上,让白小先生把她提起来。她问时间到了吗?白小先生说他爹睡得正香呢,咱们走吧。爱尔兰女人嘻嘻笑起来说昨晚吃饭时我看见你爹喝了半瓶鹿鞭酒,我敢肯定你年轻美丽的母亲又度过了一个女人的节日。白小先生拍拍她的肥臀说除了性你还能谈别的什么呢?她说这是爱尔兰女人最优秀的天赋。你不记得拿破仑说过那句话,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而女人征服男人最有力的武器就是性。白小先生说好了我的爱尔兰女人。两个年轻人悄然离开古宅。
夜空一轮残月挂在树梢,汉水湖的金土地却是火光一片。几十个雇来的外地人手持松明子,一朵朵火焰嗞嗞冒着黑烟。地里的冬小麦刚刚露出嫩黄的针尖就被众多的脚板踩成了泥土。地头上凹下去的地方竖起一块牌子,这是一眼枯井,他们从这里挖出一副棺椁,里面有四具古人的尸骨,白小先生说赶快盖上。一块红绸子蒙住了上面的字。显然是安排好了的,七八个人的掌声在这片古老的土地和这一个古老的黑夜击响。待掌声被黑夜吸走,白小先生说,现在我宣布请来自大不列颠帝国的爱丽莎小姐为公司揭牌。爱尔兰女人满面泪水,她扑上来拥抱着白小先生说你是一个优秀的男人。拥抱把这群湖山人惊呆了,黑夜里火光中几十双眼睛幽囿地直勾勾地看着这一幕。爱尔兰女人如入无人之境的拥抱包括热吻持续了足足一分钟,然后她款款走近木牌,高跟鞋留下一串又小又深的脚印,她两个长长的指间捏住下垂的绸角,小臂一扬绸子便飞舞起来飘向黑暗的星空。
白小先生大叫“破土!”
声音刚落。另一个阴暗而威严的声音在黑暗中炸响:住手!白小先生被这一声断喝击呆了。抬起头他爹和娘站在面前。而他们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他们全是他家的佃农,有人手持开山的铁棍,有人手举刨地的镢头,有人竟然扛着铡刀。白小先生说,娘,是你告的密?只有你知道我的计划和行动,我是想生米煮成熟饭先破土再说。娘说,儿呀,什么事也不能瞒着你爹呀。他爹大叫砸烂他的牌子赶跑这些****的。黑压压的队伍举着各种武器涌向几十个工人,那些人没作抵抗即作鸟兽散。
黑夜里只剩下白小先生和爱丽莎站在一片狼藉的金土地里。爱丽莎哭了,她哭得很伤心,也是她来这个地方第一次哭泣。她说世纪初的黑夜太可怕了,这片土地太可怕了,我想马上离开它。白小先生说,我不会屈服的,我的矿一定要开出来。他的牙齿在世纪初的冬夜里发出白光。
洋女人说你去天津找我洋警察大叔帮忙吧,不过你开采出来的矿藏,要和他合资。亲爱的,我在那里等你。白小先生冲动地拥抱爱丽莎,他觉得离不开这个萍水相逢的洋女人了。洋女人说我觉得你最终需要的还是你母亲那样的女人。白小先生松开洋女人说,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干吗?洋女人说我想要你一件东西。白小先生说只要我有的。洋女人说把你偷你爹的那张地契送我好吗?你要那东西干吗?我要它作个纪念。那好吧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