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很喜欢到校外去,多快活!我小时候在农村里,天地宽。可不像现在,一天到晚窝在学校里,真闷!”黄山芸十分高兴地又回忆起自己的童年。
“你小时候在山东农村,经过的一些事儿还挺有意思,能再讲点听听?”周伊波也觉得一周下来精神紧张,想顺势让她讲点“童话”故事,松弛松弛。
“我早就想给你讲点在农村过年节的事儿,我觉得比咱们在城里有意思多了。就说过中秋节吧!”黄山芸的思绪一下就回到了过去,一旦讲起来,就像一个阿姨在向小朋友讲述另一个世界上发生的新奇故事:
夜幕悄悄笼罩了大地。月亮的清辉从小弥河东岸的上空洒下来,几排杨树在村头打麦场边,迎着萧瑟的秋风摇头晃脑。白天几乎听不清的流水声,天一黑就来了劲。水声和着孩子们的喧嚣,打麦场里像是落了一群黑老鸹。大些的小子都顺着梯子爬上麦草垛,小些的也都靠坐在低矮的草堆边。小妮子们都站在草棚里嘀嘀咕咕,还不时向场里张望。无论是小子还是妮子,手里都托着“月儿”,口里叫喊着:“看‘月儿’哩,比‘月儿’哩!”二妮穿着宽短裤打着赤脚,手托着自己的“月儿”,得意地往场地中央走。她的“月儿”如小箩筛一般大,“月儿”上有面人和各种小动物,旁边还点缀着红豆、绿豆、大枣。小箩筛大一个的“月儿”,妈妈每次都得用一整天时间才能做好。三妮生怯怯地拉着姐姐的衣服,跟在身后,她衣着得体,扎两个小辫,在月光下象一朵花儿似的,完全一副城里小姐模样,和姐姐的衣着显著不同。她俩老远就引起了小朋友们的注意。二妮刚喊了声:“看‘月儿’哩,比‘月儿’哩!”几个小妮就从后边跟过来。草垛上的小子们一个个往下跳,很快身边就围了一群人。
“你们看,我这‘月儿’上有啥?你们猜!”二妮眉飞色舞。有人对着她的“月儿”出神,有人盯着看三妮,没有人回答二妮的问话。二妮自豪地提高了嗓门,向大家介绍道:
“这个叫‘二龙戏珠’,这个叫‘狮子滚绣球’。”她边说边指,到了第三个典故的时候,三妮插话道:
“这个叫‘猴子骑毛驴’!”大家哄然笑了起来。
黑丑瞅着三妮说:“说得多好听哇!”
“黑丑,你要是不看月,就走开,和三妮到外边看。让我们近前,我们要看‘月儿’。”后边有刚从麦垛上下来的人在喊叫。
大家仔细看二妮的“月儿”,真是与众不同,双层大面饼里夹着一层红枣。面饼上方的一半,顺着边缘盘着用玉米面做的两条金龙,龙头相对,龙须搭在一颗红枣上。面饼上方的另一半,在二龙的对侧,有两个大头狮子各伸出一只前爪压在红萝卜削成的圆球上。在二龙和两个大头狮子之间,有一匹小马驮着一个猴子。在马蹄跟前还有几只小鸡,小老鼠。看起来虽不是栩栩如生,却也是妙趣横生。小伙伴们再看看自己的“月儿”,都蔫了,甘拜下风。接着就是一片赞叹声:
“你娘的手真巧!”
“到底人家城里人见识多!”
然后小伙伴们再回到自己原先的位置,开始念“月儿”。麦场里顿时又像学堂里背书一样喊声四起:
“看月哩,念‘月儿’哩,一斗麦子一个哩!看月哩,比‘月儿’哩,
“月儿”摆到麦场上!”
“念‘月儿’哩,唱‘月儿’哩,风调雨顺禾苗壮,五谷丰登人丁旺!”
一直要到夜深,此起彼伏的念“月儿”声才渐渐弱下来。
伊波听山芸讲故事,非常痴迷,就像是和她一起走进了她的童年,结识了她的那些小伙伴。他的脑海里出现了那个世界的月光、月饼、麦场、黑丑。
伊波看山芸停止了她的故事,不再讲话,故意逗她道:“你说的那个黑丑喜欢上了那个三妮?没有人喜欢那个二妮?”
山芸又提起了说话的兴致,从故事的人物转回现实:“那时侯,都是小孩儿,大家就是在一块玩儿,有啥喜欢不喜欢?再说,按辈份,我和山芋要高他们一、两辈。听爷爷说,我们黄家穷了好多辈,人口稀、辈份就高。不过,那次黑丑还真是把山芋拉出去和她说了阵子话。”
“山芋这么小点儿,就有人和她约会,真好玩!”伊波乐起来。
“别胡说!山芋一回来就偎在我身上,告诉我黑丑要从老鸹窝里掏光犊子小孩儿,再用泥糊住,烧了给她吃。还说,黑丑还让她给我捎话,想和我直接见面说几句。”山芸仍然沉浸在她的童年世界里:
“你猜,后来他给我说了啥?”
“他喜欢你!”
“你又胡说!”
“我这人最不善猜,那你说!”
“他说,‘小二姑,我娘说,不知你爹把俺爹拐骗到哪儿去了?要是有了俺爹的音信,要告诉俺娘。’我本想教训他一顿,可看他眼里带着忧伤,说话也不放肆,就没有答理他,也没敢再对家里人说。”
“为什么没敢说?”周伊波似乎没有完全理解她的话。
“我记得对你说过,从我记事起,母亲就忌讳提我父亲,只说是‘你爹不在了,以后不许再问!’爷爷也是说,他‘九.一八’以后去当兵。中间回过几次家,不然怎么能有我们姐妹仨。从生山芋那年以后,家里人就再没有见过他。奶奶说,我父亲是被我母亲气走的,因为她不会生男孩儿。你听,黑丑还说,我父亲拐骗了他爹,真是莫名其妙!母亲和爷爷奶奶一到过年节,就在深更半夜偷着哭,让我听见过。所以,关于我父亲的任何事儿,我不敢问,也不敢说。”
“你父亲不是在台湾吗?”伊波颇感兴趣地问。
“那只是政府的人说的,也是这两、三年的事儿,我一听说,就照实向团组织汇报了,履历表上都填了。可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连张照片都没有寄来过。”黄山芸声音里总带着恐惧,话到嘴边闪烁其词。
以前,在这样的时候,周伊波就会说些黄山芸听腻了的官话和宽慰的话。现在他才明白,“要和家庭划清界限”这样的话,强加给她一次,她就受伤害一次,她很无辜也很无奈。周伊波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带着羡慕的口气接道:
“我小时候可真是没有你们农村的小孩儿那么自在,放了学不是‘呱嗒呱嗒’拉风箱,就是照看俩妹妹,就像拴在爸妈身边的小狗一样,很少远离家门。”
“‘呱嗒,呱嗒!’多单调啊!你不觉得乏味?”
“你想,我比俩妹妹大好几岁,小时候很孤独。拉着风箱,这声音陪伴我,反倒成了我的音乐。天天望着南边蓝天下的城墙,有时候看它像是一只大老虎,有时候又觉得它是一条大蟒蛇。它挡在那儿,不让你知道城墙里的事儿;我想知道天外是不是还有天,可是没有人能对我说。我多么想有一天自个儿走出家门,到远处看看,不再围着爸爸、妈妈转。”
“在城市可真是没有在农村过得有意思。特别是家门口还有个公共厕所,太糟糕了。”
“说到公共厕所,那可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在屋门口天天能听见九号大院的康大娘对着厕所喊‘毛蛋,你蹲多长时间了,是屙金还是拉银,不嫌茅坑臭,俺们都等着你吃饭,快点!’厕所里朝外喊‘好了!好了!你和孬蛋先吃吧!’毛蛋和几个大些的孩子不爱上学,喜欢疯着玩,还喜欢蹲在厕所讲故事,厕所成了他们聚会的好地方。我在墙外拉着风箱听他们讲故事,比一个人坐着高兴。有一次被爸爸发现了,把我打了一顿。”
“我想听听希罕,在厕所里他们都讲啥故事,让你那么高兴,还让你挨了打?”
“都是男孩子讲、男孩子听的。”
“别卖关子,肯定很脏,不讲算了。”
“其实,也不算脏,只是内容不健康,是那些不爱上学的家伙骂老师的。”
“怎么能骂老师呢?你还觉得他们讲的故事挺有意思?怪不得你爸爸打你,怕把你惯成二流子。”黄山芸只听到周伊波说“那些不爱上学的家伙骂老师”心里就极不舒服了。她又一次为周伊波能上大学以及和自己遇到一起的缘份而庆幸。
周伊波带着侥幸笑道:“好在我没有给你讲厕所故事,不然,还得挨你的骂。”
他知道虽然和黄山芸在一起可以完全敞开心扉,无话不谈,但是,自己在中小学的某些不文明表现,门前门后小伙伴过于粗俗的言语,尽管过去很多年了,如果再讲出来,仍然会很尴尬,自己都会汗颜。他仍记得蓝发、康毛蛋都是蹲在公共厕所里讲故事的高手。特别是蓝发,街道上的老老少少都知道他是蓝大赖前几年从尚仁路游艺市场“捡的”。父子俩除了在火车站上拾烟头,回来剥了烟头皮放到铺了报纸的筛子里在马路边卖杂拌烟外,平时主要靠游荡讨要过生活。他们乞讨时唱的“莲花落”经过街上娃们的嘴,早已在巷子里流传起来:
“打竹板敲竹筷,木饭碗褡裢袋。掌柜的大发财,恁不发财俺不来。恁家里贤妻美如玉,儿女俊俏招人爱。恁腰缠万贯穿绫罗,银圆能把腰压歪。‘鸭子坑’里逛窑子,‘破烂市’上买‘老海’。”“恁给点儿钱俺就走,不给钱俺就躺在门口耍死狗!”
周伊波老听爸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可他总不在意。一天他跟着蓝发和毛蛋到护城林中捉蝉,让爸爸知道了,回来后被打得不能平躺。在爸爸的心里,蓝大赖和他的儿子是铁定的“下三滥”。有一天蓝发又在厕所讲故事,他说“东家有两个男孩儿,大的叫狗屁,小的叫狗球。有一天狗屁在学校里打架,放学后让先生扣住,不让回家。狗球帮助哥哥说理,还指着先生骂。先生气急了,咬了他的手指头。狗球回家告诉爸爸,他爸爸找到学校,问先生‘你为啥不放狗屁,还咬狗球?’”这回,他刚停下风箱,梗着脖子专心听飞过墙来的故事,没有注意到爸爸已经走到身后。爸爸刚好听见“他爸爸找到学校,问先生……”一看见伊波的样子,马上就火冒三丈,气得先朝他的脊背上煽了一巴掌,又对着厕所墙吼叫“以后谁再敢在俺房跟前说脏话,我用大粪堵他的嘴!”话音刚落几个小孩子就冲出厕所,刹那间消失得没有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