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芸仔细看着以前视而不见的火车站周围的一切,这就是伊波成长的地方,如今她觉得有了某种亲切感。
“好了,咱说点别的。真的,你咋想起今天来找我?”伊波兴奋地一直在说,山芸也一直没有打断他。到了汽车站跟前,他才回到了起初的话题。
“我不是告诉你了,我姐从山东来了,她想和你见见。”山芸料想伊波可能没有猜到她真实的来意,只好明说。
“真的?”
“谁还给你说假的?”
“啥时候?”
“你如果有空,现在就跟我走。”
“这么急,我连衣服都没有换。”伊波看看自己裤子上膝盖部位的大补丁,犹豫道。
“我姐很快就走了,赶着到黑龙江报到,她就是想看看你的原始人模样。再说,我知道你也没有一条不破的裤子好换。”
“那行,咱等下一趟车。”
俩人上了汽车,身边挤满了人,什么话也说不成,都只是默默地望着窗外。
下了汽车,朝职工医院去的路是一个大上坡。伊波边走,边喘着气说:“我就这样子去你家,让你家的人‘相女婿’?”
“你做梦,离当女婿还远着呐!”
“我认认门,你给我指指地方,我就回去。”
“你还不如女同志,我敢到你家去,你连我家的门都不敢进?我家的人都不厉害,别怕,走吧!”为了缓解伊波的紧张情绪,黄山芸看见路边有几朵开败的月季花,就接着说,“我喜欢种花种菜,我家平房周围的花,可比这好看多了!”
“我从小就喜欢种花,可是,没有地方种。我对妈说,‘我想种花。’她就问,‘种哪儿?种到你的肚脐眼儿上吧!’我爸爸听我说‘想种花’,就把白萝卜掏空倒进水,把大蒜放进去吊到屋檐上,让长出蒜苗和萝卜缨。”
黄山芸听得笑起来:“我看,你家确实只有你的肚脐眼儿上能种东西!”笑罢转了话题问道,“你家养过小动物吗?”还不等伊波回答,她就又急切地说,“我姥姥养过兔子,困难时期在市场上花高价买了只蓝毛兔,想让它下兔崽发财。买到家后不久,发现那毛的颜色是染上的,亏了几十块。”
“我妈养过小鸡娃儿,也养过猫。我喂过蚕、捉过蛐蛐。”周伊波听见黄山芸带着惊讶腔说“真的?”怕她不信,就叙述了捉蛐蛐的过程,“捉蛐蛐得下到马路边的大坑里去。我把石头一搬,砖块一动那小黑虫就往上蹦,我就赶快去抓。常常一慌,不是抓断腿就是按得它动跳不得。有时候听见‘嘟嘟,嘟嘟’的叫声,蹑手蹑脚地走到跟前,不等搞清方位,就听不见声了。我等不及它再叫,就又开始搬石块。碰着傻些的仍然待着不动,我就伸开双臂,两手一掬,把它捂在手心。再把它装进纸筒里,带回家。”周伊波讲得绘声绘色,让黄山芸听得都着了迷,她高兴地感慨道,“你真会哄人,我要是和你一起长大该有多好!”
“我不哄你,都是小时候干过的。那时候,干这些事不能让爸爸知道,他知道了就坏我的事。我小学的同学华石头,家里放羊卖羊奶,老母羊下羔,要是公的就不要了。有一次他送给我一只脖项上长着两个肉赘赘儿的公羔,我喜欢极了,抱回家让妈妈搅了面汤喂它喝。可是,爸爸回来大发脾气,他说‘这么小的性命,你们非要害死它不可!’他非得让我立即送还人家。我就把它悄悄地先放到城河岸边的洞龛里,又在旁边放了青草,准备晚上转移到李弯弯家。可是,不到晚上小羊羔就不见了。你说我伤心不伤心?”周伊波说话的时候,似乎对爸爸的怨气和不满还没有消除。
“伤心,当然伤心。”黄山芸深情地看着还带着童真的男朋友,觉得挺好笑。
俩人说着笑着,进了职工医院的家属区。又拐了两个弯来到山芸家门口。山芸顺便给伊波指指自己在窗前种的菜蔬和花卉,让说话的声音传进房中。山芸进门先向伊波一一介绍姥姥、姨姨、姐姐,又把伊波介绍给家里人。伊波觉得山芸在家里很放松,和在学校里拘谨的样子根本不同,甚至比自己这个当了多年班干部的人还落落大方。互相寒暄了一阵,就聊医院的工作和大学生活。伊波觉得这家人都非常和蔼,非常斯文。姨姨说话,没有粗话没有俚语,标准的知识分子书面语言;山芸的姐姐说起话来显得很随和,没有像自己父母询问山芸那样,询问家里人口、家住地点、何方人氏等等;妹妹山芋刚在学校演罢《雷锋》里的妈妈,回家后脸上的油彩还没有洗净,头上还是中年妇女的发髻,伊波觉得她好像是一个不爱说话的阿姨。在一个没有成年男性的家里,伊波的紧张情绪很快消退了。临离开时,一家人都出了房门送客,一直看着山芸陪伊波走远。
把伊波送上公共汽车,山芸一回到家里,就问道:“印象咋样?”
姨先笑了笑,然后和蔼地说:“我觉得人挺实在,首先得实在,才不会惹事儿!”
姥姥皱着眉头不表赞同:“他怎么穿那么一条裤子,还带个大补丁?家里太穷了不行,你姨夫出事后,咱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山蓁虽对伊波总的印象尚可,却戒心很重,持有保留意见。她表示:“才交个男朋友就谈家庭经济问题,为时过早。走着瞧,将来能走到哪一步,还难说。”
山芸很敏感地听出来姐姐话里有话,就说:“姐姐,你有什么看法尽管说出来。”
“我怎么看他走起路来两肩不平,向右倾斜,是腿有病,还是两条腿不一样长?”山蓁想了想说道。
“就这点时间,你可观察得真细!我们学医的都知道,正常人左眼右眼、左脸右脸都有差异,更何况两条腿。有的人走路摇晃是习惯,可以纠正。”山芸听了姐姐的意见,忙替伊波辩解。
山蓁看着妹妹幸福的样子,会心地笑了:“那我就不说了。”
伊波回到家里,把自己与黄山芸认识两年多以来的印象,告诉了父母。明确告诉父母,他和她恋爱了。父母听了自然是喜出望外。母亲柳枝愉快地回应儿子道:
“最近,有咱几个老乡,一见我和你爸,都说要给你提亲。俺说,你还小,现在不谈。现在,你倒是自己谈上了,也好!你奶奶咽气前还一直念叨这事。这姑娘看起来,个头不低,身体好,将来能给俺生胖孙子。”
“妈,刚有了个女朋友,你就说胖孙子。俺俩都在上学,还是同学关系。”伊波不高兴母亲的说话。
三铸对儿子找的这个女朋友的初步印象很好,还想进一步了解一些家庭情况:“她爸妈是咋不在的?”
“听说她父亲解放前是个军官,去了台湾。前几年母亲因心脏病去世,爷爷奶奶还在山东,姐姐今年大学刚毕业。”伊波又把所知的黄山芸父母及家里的情况讲给自己父母,也说了跟着黄山芸去了一趟她家。但他没有提她姨夫的事。
三铸听罢儿子的叙述没有再言语。柳枝略加思索,不安地说道:“这姑娘啥都好,就是他父亲到台湾这件事不好。你说,就算家里成份是地主富农吧,在咱中国多的是。可是,这到台湾当官的才有几个?在台湾当军官,直接是拿枪的敌人。”
三铸很不赞同柳枝的说法:“他爹是他爹,孩子是孩子,又没有在一起生活,有啥要紧?”平时柳枝很少和自己丈夫辩理,丈夫经常说“我的眼睛不是出气的,啥事儿能蒙过我的眼?”她相信丈夫的眼力,丈夫说啥她听啥,很少有疑问,更少反对。可这次她却一反常态与丈夫争辩:
“现在社会上办事,都讲出身、看成份,咱这小门小户,怕遇事儿担不起。”
三铸不乐意妻子跟自己辩理,带着家长的权威语气强硬地说:“到台湾去的是人家姑娘的老子,她都能担起,咱有啥担不起?咱老百姓,穷出身,就是找了这么个媳妇,还照样是穷百姓,已经穷到底了,还怕啥?”
“就算我的看法不对,也得让我把话说出来!”柳枝和善地争取自己发表意见的权利。
“孩子们的事,让孩子们自己决定,大人不要干涉。”三铸又转变了口气,似乎自己历来很开明。
柳枝知道丈夫并非像他嘴上说的这么通情达理。只是对儿子找的这个女朋友印象好而已,索性不再和他争辩。
十天后,黄山芸告诉周伊波,姐姐从黑龙江来信了,让代问他好;还告诉他,姐姐到工作单位一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就分别寄给爷爷、茹芝姨、俩妹妹各十元钱;她留给自己的不足二十元,还说不少。
进入三年级,多数课程属于临床基础课,课程内容越来越多,涉及疾病的名词越来越多,黄山芸对这些课程越来越喜欢。由于学习负担也越来越重,俩人约定平时不再在学校里边见面,只在周末一同回家。他们星期六下午一吃罢晚饭走出校门,憋了一周的话就都撒在了路上。为了能多在一起待,他们把走的路程延长了,先走两个小时到解放路,再走一个半小时到东郊。然后,在晚上十点多,周伊波乘末班公共汽车返回火车站。俩人很晚才能回到家里,两家大人都猜到是怎么回事,都只是问“还吃点什么?”其它事不再多问。
一个周末,在回家路上黄山芸兴致很高昂,她想起来自己感兴趣的几门课,背书般地对周伊波说:
“医学微生物学,让学生知道了自然界广泛存在着肉眼看不见的各种致病的和不致病的微小生物。病理学、病理生理学,介绍疾病的发病机制、疾病状态下机体的组织结构和功能变化。药理学学好了,我们就能知道疾病防治中,用药的原则、方法,各类药物的药理作用、副作用、毒性作用。”
周伊波知道她接下来想说什么,抢先说道:“到明年我们再学了诊断学,其他临床课理论就容易学了。实践经验吗,得逐渐积累。”
黄山芸向她会心地笑笑,满怀信心地说:“理论结合实际,才能当个好医生!”
周伊波想起来在饭堂里听到一个小道消息,接着黄山芸的话说:“你说到点子上了。听说,学校就是打算安排学生到农村巡回医疗、参加四清运动,让学生尽早接触社会、接触临床、积累实践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