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正是酷暑炎天,位于长江岸边的建康,犹如一个大火炉,烤得人汗流浃背。正值七夕佳节,康帝司马岳,特地在御花园备办了一桌酒席,用以酬谢几位主要大臣。太阳隐没在了地平线之下,夜的薄纱悄悄地罩落。闷了一天的暑热稍稍得以缓解。一阵阵凉爽的晚风,轻轻拂着人的肌肤。康帝心情舒畅,亲自为庾冰、庾翼、何充、褚哀把盏。众臣无不感到惶恐,唯独庾冰端坐不动泰然处之。
逐个斟过御酒,康帝举起杯来:“朕此番能够得以承继大位,全赖诸位爱卿鼎力举荐。为此,朕特备薄酒,以示谢忱。”
“万岁的褒奖之词,臣实实不敢领受。”何充没有举杯,“不瞒万岁,臣当初和现在都不同意万岁继承皇位。因为皇位是父子相传,臣担心因而引发****。好在万岁继位月余,朝中依然稳定。此乃大晋之福,万岁之福,万民之福。万岁要谢,当谢庾冰大人。”
康帝实在是倍觉尷尬,他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耿直的臣子,只得讪讪地说:“何大人所言亦有道理,如仍认为朕坐此位不妥,朕还可以让出帝位,另择贤能之人为大晋皇帝。”
“万岁不可出此无稽之言。”庾冰立即接茬,“万岁承继大位,是本官力主,也有其道理。眼下北胡猖獗,虎视我朝,岂可用小孩子为君,当今万岁继位,也是先帝赞同。陛下只管稳坐江山,谁敢说个不字,我庾冰决不答应!”
何充当即提出:“万岁,臣请求外任。”
“何大人何出此言,你身为顾命大臣,自当在朝中为朕分忧,怎能离朝外任。”康帝反对,“这如何使得。”
“万岁,臣一向同庾大人意见相左。同在朝中,往往容易引发争论,还是外任,也免得陛下为此犯难。”何充再拜,“务请万岁成全。”
“怎么,何大人一定要外放?”
“此意真切。”
康帝思之再三:“也好,朕就放何大人外任,且任骠骑将军,都督徐州、扬州、晋陵诸军事,领徐州刺史,镇守京口。”
“臣叩谢万岁隆恩!”
侍中、尚书褚哀也提出外任:“万岁,臣在朝中亦多有不妥,作为外戚,极易引起朝野猜忌。放臣外任,可免万岁为难。”褚哀是皇后之父,也就是当朝太师,他见庾冰专权,不愿同其发生正面碰撞,故而也学何充,外任以避庾冰锋芒。
“太师还是留在朝中吧,你们一个个全都离朝,朝中再有大事,让朕依靠何人。”康帝有些失落。
“庾大人智谋过人,是为我朝擎天白玉柱,驾海紫金梁,朝中如有大事,自有庾大人为万岁分忧,陛下无须多虑。”
“太师一定要外放,难道就无挽回余地?”
“臣意已决,乞陛下恩准。”
“也罢,”康帝明白这都是同庾冰难以共事,“朕任你为建威将军、江州刺史,镇守半州。”
“谢万岁!”
“二卿尚未离京,朕还有一大事请二卿参与决断。”康帝提出,“朕得继大位,自当为司马天下尽心竭力,眼下北胡、后赵,觊觎我朝,磨刀霍霍,随时可能来犯。朕意要做有为之君,立即厉兵秣马,准备北伐,收复江北失地,使我大晋一统华夏。众卿以为然否?”
“万岁有此雄心壮志,实乃大晋之幸、万民之幸。臣等自当全力以赴,助万岁早成统一大业。”何充率先赞同。
褚哀自然也大为赞赏:“万岁志在中华一统,诚为目标远大,是个有为有道子君,臣会全力支持。”
庾冰事事想着他庾氏家族的利益:“万岁,臣以为北伐统帅可由安西将军庾翼担任,他多次提出要北伐石虎,如此正同他的意愿相合,命他北伐,定能积极主动一战成功。”
康帝想了想,这晋朝军政大权皆在庾氏手中,不同意也是枉然,倒不如顺水推舟:“朕就依庾大人之建议,任庾翼大都督,统领大军北征。任庾冰为都督荆、江、宁、益、梁、交、广七州,以及豫州四郡诸军事,领江州刺史,镇武昌,为庾翼后援。任何充为扬州刺史、录尚书事辅政,以琅邪内史桓温为都督青、徐、兖三州诸军事、徐州刺史,以褚哀为卫将军、领中书令。”这一来,康帝即巧妙地把庾冰驱离了朝廷中枢。给了庾冰很大的兵权,如不接受,兵权则可以给何充;接受则离朝外任,让太师褚哀在朝中任卫将军、中书令,执掌禁卫大权和中央的文书政令。这是一着釜底抽薪的妙棋。
庾冰心中明镜一样,他看得出这是康帝是把自己排斥出中央,但对兵权,他又不能拒之门外。他没有反驳,而是无声地接受了这一任命。几天之后,他去向康帝辞行,做了精心的准备。
康帝见到他总是有些拘谨:“江州刺史,虽说离开了权力中枢,但这兵马大权,朕不能交与外人,朕信不过别人。朝中凡有大事,朕会及时向你通报,就如同国舅还在朝中一般无二。”
“万岁对臣的信任,岂是其他臣子可比。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兵权为重。皇上把最重要的兵权交与为臣,足见陛下对臣的信任。臣定当做好庾翼的后援,及早北伐,消灭后赵石虎,早日完成万岁的一统大业。”
“国舅只管安心离京,朕自会时常通报京城一切。”
“臣拜辞了。”庾冰没有一丝不快显露出来。
常随太监梁道出来相送,在二人手动之间,庾冰将一纸包塞进梁道子手:“瞅准机会,下到茶中。事成重赏,否则小心你全家性命!”
“奴才不敢懈怠,定会尽早实行。”
庾冰离开梁道,径直去了御膳房。御厨长宗臣一溜小跑迎出:“国舅爷到来,不知有何贵干。”
“皇上派我前往江州,离开京城,御厨的蟹黄包子就轻易吃不到了呀。”庾冰把同样的纸包塞到宗臣手里,压低声音,“找机会下到昏君的饭食里,事成重赏,否则小心你全家人的性命!”“小人定当不负国舅重托。”宗臣抬高声音,“国舅爷,还有十个包子,您就全拿去吧。”
“多谢了。”庾冰接过包子之后扬长而去。
庾翼接到康帝的旨意,即开始抓紧北伐的准备。他下令在其管辖的六州之地,征发车牛驴马和人丁,引起百姓怨声载道。康帝担心激起民变,遣使要他停止征调。庾翼认为,国家要统一,要动用武力,百姓就应该承担责任。因而,他照征不误,兵马也 已达到四万人,且已移镇安陆,只待时机过江。
后赵石虎,获悉晋国加紧准备渡江北伐,当然不甘被动挨打,他也仿照江南的办法,大举征召进攻之战所需一切兵勇车马。石虎下令,大举征发民丁,凡五人出一人、五户出一辆车、两头牛、十五斛米、十匹绢。凡到期不交者,一律予以斩首。这使得江北百姓卖儿鬻女以供军需。很多实在无力交纳的,往往自己吊死以避官府的惩处。石虎声称,他要亲率六军荡平江南,实则是借机掠夺民间财富。
庾翼也声势造得很大,但迟迟不敢北伐。他总是借口兵力不足,粮饷缺乏,而不敢发兵。康帝在建康日日渴望,可说是望穿双眼,也不见庾翼出兵。催促几次,庾翼皆答复道万事俱备,只待时机成熟。康帝无可奈何,终日以酒浇愁。
太监梁道接受了庾冰的投毒任务后,每天都在琢磨。可总是没有下手的机会,愁得他也是寝食难安。与他同样食不甘味、睡不安枕的还有御厨长宗臣,他是一直犹豫不决不忍下手。想起与康帝无冤无仇的,这给皇上下毒药,明明就是弑君,可就是灭门之罪。但是他也知道,庾冰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他临行的叮嘱,也不是说着玩的。自己真若不按他说的办,全家人的性命也难以保全。为此,他天天都在思考,究竟下手与否。自然,他们二人都不知,庾冰为了谋害康帝,也担心他们阳奉阴违,故而安排了双保险。
康帝心情郁闷,以酒浇愁自斟自饮。一壶酒喝干,对身边侍立的梁道吩咐:“再给朕满上一壶。”
“奴才遵旨。”梁道转过身去,到了屏风后面,把酒坛里的酒打到壶里装满。四顾无人,眼下有了机会,急忙掏出怀中的纸包,把包着的白色粉末,全都倒人壶中,而且还晃了晃酒壶,再给康帝送上去:“万岁爷,酒来了。陛下喝得够多了,是否该适可而止了。”
“朕心中烦闷,喝两壶若能醉上三天是为幸福,有道是一醉解千愁。”康帝一指酒杯,“斟满。”
梁道道声:“遵旨。”把酒杯倒满,之后斜眼打量着康帝,是否真把这杯酒喝下去。
康帝将酒杯端起,一口喝干,用银筷子夹起一块鹿肉填进嘴中,咀嚼几口后连酒带肉全都咽下:“斟酒。”
“遵旨。”梁道再将酒斟满。
康帝再将酒倒人口中,看看桌上的菜:“梁公公,菜肴已是又冷又残,告诉御厨房给朕做个叉烧肉下酒。”
“万岁爷,还喝呀?”
“怎么,你要抗旨!”
“奴才不敢。”梁道冷眼观察康帝的反应,见他没有任何异常,暗想,难道这毒药是假的?
御厨长宗臣接到做叉烧肉的旨意,思之再三决定下手。他趁人不注意,把药面撒在肉上,然后进行烧制。很快把菜做得,由宫中太监取走。这以后他就一直在听消息,有没有康帝被毒死的消息传来。过了一个时辰,也无任何消息。他实在沉不住气了,心想,莫非皇上嫌菜做得不好没有落箸。他派了个打下手的厨役,到了太极殿,找到梁道询问:“梁公公,方才做的叉烧肉,皇上吃没吃?”
“怎么,这菜有毛病?”梁道反问。
“不,不,”厨役赶紧说,“厨长说他心急可能没做好,担心皇上不可口,别惹得皇上不悦。”
“哪能呢,皇上都快吃光盘了。他自己点的,自然是爱吃。”梁道也没再多想,“告诉厨长,说不定皇上还要呢。”
厨役回来告诉厨长,说皇上都吃得快要光盘了。厨长不免心中犯了合计:这毒药为何没有发作?难道自己的做法不对,让毒药失效了?
他和梁道全都被庾冰算计了。其实,庾冰给他们的是慢性毒药,当时不会发作,待到半年后才会毒性发作,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免得当时毒死,引起人们猜疑,万一梁道、宗臣挺不过,再招出他来,他庾冰岂不遭到众人唾弃。
建安二年[341]九月,毒性发作,康帝病势沉重。继位之事,自然而然地摆在了面前。庾冰提议由元帝司马睿的小儿子司马昱继承皇位,但中书监何充反对。他坚持父死子继,由康帝年仅两岁的儿子司马聃继位。这一建议提出,立刻得到康帝的赞同。康帝当即做出决策,司马聃继承大统,皇太后临朝摄政,何充为录尚书事。两天后,在位仅仅两年的东晋皇帝司马岳,才只二十三岁,便一命呜呼。人们都以为是正常病死,谁也想不到是为庾冰所害。
东晋永和元年〈345〉正月,褚太后在太极殿白色帷纱后面,怀抱着两岁的穆帝司马聊,举行登基大典,并当殿宣布,任何充录尚书事。何充随即奏请,太后之父褚哀为参录尚书,与他同掌朝纲。褚哀坚辞不受:“万万使不得,臣不能受此显赫要职。”
“褚大人作为皇亲,理当同掌朝纲,缘何推拒。”何充大为不解。
“我女身为太后,已是临朝摄政,我为太后之父,再若居当朝要职,凡事多有不便,即无私也有蔽。”褚哀提出请求,“太后,为大晋江山计,请放臣外任普通官职即可。”
褚太后明白父亲避嫌的意思,想想也有道理:“既如此,便放太师外任卫将军,徐、兖二州刺史,镇京口。”
“臣谢太后隆恩。”
“何大人,哀家还有一议。”褚太后对何充言道,“偌大朝堂,事务庞杂,只卿一人,恐难以应对。哀家意欲调庾冰在朝中共同辅政,不知当否?”
“太后之议甚佳,臣欣然同意。”
褚太后即降旨,召庾冰人朝任中书令。很快庾冰回奏章道:“承蒙太后抬爱,但臣卧病在床,难以理事,不能奉诏,乞请见谅。自己所任江州刺史一职,因病难以履职,恳请由犬子庾方之代理,请旨恩准。”
不数日后,庾冰病亡。朝廷下旨,命庾翼复镇江州,而留庾翼之子庾方之为建武将军,戍守襄阳。庾翼在江州大规模地屯田积粮,修缮兵器,训练士卒,做北伐的准备。然而他未及行动,便患病而亡。临死之际,他提出由儿子接任他的职务。朝臣们廷议时,何充坚决反对:“荆楚之地,乃国家西面门户,地势险要,户口百万,关系国家安危,庾翼之子不过白面书生,如此重要之地交他,岂非儿戏。”
褚太后问:“依何大人之见,何人可以镇守此地?”
“唯荆州刺史桓温文武双全,英略过人,堪当此任。”
丹阳尹刘郯表示反对:“太后,桓温其人,确有才干,然其也有野心。让这样的人踞此险要之地,一旦他心生异念,只怕对朝廷有害。”
抚军大将军司马昱支持何充的意见:“桓温为人勇谋兼备,人才难得,是镇守长江上流的不二人选。”
褚太后便做出决定:“中书令和大将军皆曰桓温可以执掌六州,即任他为荆州刺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