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无冬长夏,夏目的海岛,就愈是灼人。
正午过后,我匆匆穿过火烧火燎的阳光地带,上楼,开门,赶紧打开空调,坐到桌前处理稿件。蓦地,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浑浊中带有苍茫,而且是叫我的小名。乡音的造访,让我惊讶。一位衣衫褴褛的中年人走过来,黑脸上那副表情在说,我可找到组织了。
我狐疑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你是谁?一瞬问,我的忆绪搜寻了故土上所有带血缘的关系或有其他干系的面孔。我是有钱。陌生人自报家门。他的告白提醒了我,使我茫然的思维落在老家高高的山原上,那凹地里的老舅家的三儿子的身上。哦,你叫有钱?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我从他想到童年的黄杏。
他怯生生地坐在我桌前的沙发卜,其实只坐实了半个屁股。他揩着满头满脸的热汗,诉说他的故事。也就在过罢年,他因为百十元小学教师的月薪养不了家,糊不了口,供不起上中专的儿子读书时,与嫌他没出息的老婆闹了气,即辞职出了家门。他说,跨出家门时,我似乎就是奔着你来的,当然,大方向是从北到南,运气好挣几个钱,运气不好买个教训。今天看来,只能是买个教训了。
他说,我出门坐火车先去了武汉,找你姑能给找份工干,没成。这就实践第二步骤,经广州来海南岛,找你。我长到四十好几,最远走到百十里外的西安,出远门只能投亲靠友,这次出门,你和你姑就是我的靠山。我到广州后,已身无分文,就把小学老师的脸皮摘下来揣进兜里,充当一个盲流,汇人民工的队列,到港口码头扛麻包,卸货物。结果,挣的钱仅能吃饱饭,发财是无望的。这就只好坐船过海峡。找你给想个法儿。那是两个月前的事儿。他说,我找你吃了闭门羹,说你去了欧洲,得个把月。如同到了广州一样,一到海口我又是一文不名,饿得昏天黑地。怎么办?小学教师的名分没用场,不会偷不会抢,只能凭一身肉,一身力气,挣点臭汗钱。那天下午,找到滨海大道扩建工程工地,管吃管住,每月370元。住的吊脚工棚,一张草席而已。吃的大米饭,炒酸菜,搭一两片肥猪肉。下的活儿,不是在没膝深的水里挖壕沟,就是背水泥袋,扛石头,装沙子。你看我这样,晒成海南人的样子了。谁知干了两个月了,还没见发工钱。大工头,小工头,层层承包,就是得不到钱。本来说在这儿安顿下来,再找你不迟,现在困住了,不找你找谁?
他执意让我通过某种渠道帮他讨要工钱,我劝他委屈委屈罢了,我宁可给他六百块钱,也不可能劳神费周折去讨账。息事宁人,此地不可以久留,还是归去故里,当你的清贫教书匠好了。我终于说服了他,并掏出八百元给他,作路费和贴补家用。
这个叫有钱的人,此时一贫如洗,却留了一百元说是买回家的东西,其余先存放我处。他是担心这么多钱带在身上,晚上在工棚过夜,也许因财招祸,歹人用榔头敲碎了他的脑袋。这种事,他在工地上听说过。
说好第二天送他坐船离开海岛,我又找了几件旧衣服给他,并为他买了船票。明天,他可以离开海岛,结束异乡寻梦的日子,重返家乡。这天夜里,我本来就孤寂的客心,因这突如其来的造访愈加沉郁。我想起了童年,至少在三十多年前,我每到这个初夏的日子,便翻过沟,爬上坡,到老舅家去吃黄杏。也就是这个叫有钱的人,我该叫他表叔,他是我父亲的舅舅的儿子。那时,他和我年纪相仿,一起摘杏子吃,有狗儿在身后跑,有鸟儿在头上叫。炊烟袅袅。山风徐徐,故乡朗朗的阳光比海岛上毒辣的阳光亲切温柔。那故土上的杏子是酸的,香的,鲜的。我已经多年没吃到黄杏了。
而海岛上没有黄杏。没有我的表叔的他乡之梦,别人叫他有钱,他心里很酸楚。我呢?想到这是因为三十年前的几颗黄杏而欠的情债。
他穿着我的旧衣服离开码头,最后的一瞥泪光闪烁。再回来吃杏!他强笑着说。
《海口晚报》1998年9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