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当我们从电脑上搜索出这样的词句时,已无法贴身感受古典的诗意。起码是这种感受的萎缩,那一层神往,无法在破碎的机械文档中找到。一本《唐诗三百首》,系五十年代中华书局版,几乎随我南迁北移,一直伫立在书架上,随时迎迓主人欣赏。那一层凝深的古意,似乎只有在粗朴纸质的竖排版的繁体字中可以读到。之后的所有版本,无论多么豪华精美,比不了我对最初结识的旧书的钟爱。看来,载体对于接受者,有一种先入为主的霸权,接受者的偏执来自经验。时下,如果从电子信箱读到遥远地方的家书,该又是怎样的感受呢?新人类的信息经验,也许由此开始。
那荒僻而泥泞的林中小路上,缓慢地驶来一辆邮递马车。或者是从迷茫的海面上,渐渐漂近一艘邮轮。或者是黄土山道上,那位乡邮员吃力地走过来。书写着喜悦和忧虑的信札,在纸质的信物上散发着体温和呼吸,沾染着时空带给的气味和尘埃。邮戳马蹄一般,重重地敲打着信息的金贵,记录着山高路远的情势中有关信息的跋涉历程。捎上一句话,寄放在赶脚人的行囊里,千里万里丢不了。捎书带信,是一种实物的信息传递,迟缓而焦渴。鸿雁传书,信鸽回转,前人想法中的信息纵是长了翅膀,能量也是有限的。至于烽火狼烟,晨钟暮鼓,已经成了信息形式的遗迹,在荒漠中沉寂,或者还守护在现代都市的某一个角落。
我们是从高音喇叭所传达的社会信息中长大的,至今,虽然疏于收音器材,但并不等于忘记。报纸与刊物再到书籍,同是纸品,却有着信息类型的不同分工,由浅到深,由表及里,由简到繁,谁也替换不了谁。图像信息的出现,诞生了现代社会的宠儿,电视成了人们伴其左右的知己。接着来的是电脑网络,一网打尽天下,大有独领风骚之势,信息霸权牢牢在握。轻轻挪动鼠标的方向盘,你就可以在全球信息高速公路上任意驰骋了。自由天地的风景无限,你会变成一个贪婪的旅人,饱餐各种奇异的食物,尽享现代科技之花结出的果实。当初的幻想,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
于是,家书成了杂粮食府的山野菜,久久地去品尝一回。鲁迅的两地书,在时下的少男少女眼中,变成了爱情的传说。邮票收藏者的火爆或冷落,皆是信件邮递业失宠的见证。打个电话,呼我,是都市人亲切而敷衍的问候。他们手机呼机商务通一个也不能少,电话传真录音录像电脑网络一个也不能落,全天候,全副武装,武装到牙齿,奔赴市场之战场。是信息工具的主人,亦是它的奴役,指使它,同时被它指使得手忙脚乱。使时下最阔的人成了最忙的人,最累的人,甚至沦为一台挣扎在钱眼里的机器人。这当是现代信息的幸与不幸。
信息平衡着市场行情,操纵着消费者的选择,于是就有了制造信息的行当。制造信息也就制造了消费,精明的商人躲藏在传媒背后或大打出手,兜售花样翻新的有用无用的鱼龙混杂的产品,使市场拥挤不堪。信息像一个幽灵,无处不在,徘徊于有人群的地方,接受人们的顶礼膜拜。它飘忽不定,真假难辨,有形而无形,有情却也残酷,让人琢磨不透。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领域,信息的传播方式或古老或超前,信息本身已拥有r不菲的价值。一场信息战的厮杀,正绽放出血一样鲜艳的花朵,映红了我们喜悦却迷惘的眼睛。
我们因为拥有信息财富,也同时制造了信息的垃圾。我们被信息所感动,也为摆脱不掉的信息的叨扰而苦恼。你像进了一个庞大的集贸市场,想着要买一个苹果,却被各类兜售杂物的小贩热情地绊倒。因为有了众多信息的某些安慰,你以为得到r精神的寄托,到头来也许是一个空壳。亲情,邻里,友人,同事,相对而言变得无足轻重,你把与己相关的周遭环节误读为目光短浅,奔向了一个虚幻的信息天堂。而天堂不是人间,尘世依然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这便是我们的宿命。
《西安晚报》2000年6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