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不清那个地方该写成蛾曼还是峨蔓,这都无关紧要,那个海南岛西北海岸边的小镇,是那么固执地诗意地进入了我客居海岛的记忆。我差点习惯性地误为忆秦峨,不不,它是峨曼.海岛儋州区域内的一个小地方。其名称的读音似乎有点儿莫名其妙,如儋州所在地叫那大,似乎很不容易纳入汉语言的词汇规范。就连儋县,海南话读作兰乖,你去哪儿找相近的音韵?假如让我讲海南话,我应该说寡底(我是)底亚姆带(陕西)带安囊(厦安人)。对,峨曼人会说我:姨底鲁阿罗囊(他是大陆人)。十里不同风,而我置身的是千里之外的岛屿。无论是语言还是言语,当我被挟持在土著的交流中,主体与对象物之间的符号,足以让我变成一个大傻瓜。好在当地人崇尚官话,即普通话,使我们觉得聪明起来。
那天从洋浦去峨曼,离开现代化做派的柏油大道,一瞬间便涉入乡野小径。这一带的主宰植物是仙人掌,丛林一样遮天蔽日,远不是北方摆弄花草之人的盆中小景。物稀为贵,那么物众则为贱了?仙人掌简直是千手佛,让大陆北方客俗眼大开。仙人掌丛林之间的小道,也便坑坑洼洼,迂曲迥异,时不时荡起红土的紫绛色尘埃。问路口赶水牛的老妪,峨曼怎么走?她听不懂话,只会告诉你:不懂来!似乎到了陕北,人家告诉你解不下一样。这是一种拒绝,一种隔膜,使你四顾茫然,失路于蛮荒大野。终于从貌似干部或学生的当地人那里找到相同的语言,为我们指点迷津。我们飞车驰过小道和村落,引得路人投来诧异和警觉的目光。我们难道像是鬼子进村了?
阳光出奇的好,黄亮、炽自,穿透了千年的藤萝灌木,热带雨林溽绿的气息,热烘烘地熏人。我忽然想到了苏东坡,九百年前被流放儋州,垂老投荒,是有几分眩怀丧魄的。最终,海南万里真吾乡,首先作棺,次便作墓,真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当下的村头槟榔树卜,可有苏东坡满肚子芋头白水,带着那只海南种的大犬乌嘴闲逛,与村民讲鬼的故事。要么,讲那个吃阳光充饥的故事,人怎么模仿青蛙和蛇类吞咽阳光,以止饥饿。当下,阳光这么好,这么充足,我们需要充饥的似乎不是肠胃。阳光与肠胃,似乎是一个十分滑稽的话题。
我们没有在峨曼镇驻足,只是把峨曼作为一个旅路上的坐标,以此去寻访一处叫龙门激浪的风景所在。低矮的店铺,被风雨剥蚀的门扉,当地甘蔗、菠萝的皮渣和现代文明排泄的垃圾如塑料纸、瓶之类,加上吃茶的闲摊,不紧不慢的行人的脚步,还有若无其事的一只两只狗,使峨曼的街景散淡而平静,安恬,疲慵,一股山高皇帝远的寂寥。街景匆匆掠过,似乎没发现更多区别于其他小镇的地方。我们却以此明白,途经峨曼镇,一直向西,就可以抵达海边,抵达龙门。透过溽热得密不透气的热带丛林,我们已经瞥见了一抹蓝色,海蓝海蓝,静止的色块一样嵌在天边。当穿越一处宽阔的半岛,耳边有海风流淌时,整个大海已逼近眼底。
龙门激浪,可能属于那种八大景中之一景。是说此处黑礁耸立,半岛岬角,使潮汐在某种地球转动和风力的操纵下,在这一方生出惊天骇浪。白浪滔天,如雷贯耳,把这里打磨得愈是峻峭奇诡。而此时天高云淡,无风无浪,港湾里泊几只木船,没一个人影。静得出奇。我们便伫立在黑礁石上留影作秀,捡拾奇石,捉拿横行于礁石上吸食阳光的螃蟹。手掌大的螃蟹,满眼即是,如果遇上捉蟹好手,眨眼可获一箩筐。我在透彻见底的浅海中伸手去摸一枚棒槌似的怪石,柔软且有动感。同行说,它是活物,不是石头,足足二斤重的一只海蜇。
我们在夕阳里离开时,这里依然寂静,激浪回避接待我们。半岛高处的一片阔地,长满仙人掌,似乎是人工的果林,整齐而茂密。仙人掌的花朵有黄的红的白的,开始敛酿果实。我们按照当地人的吃法,用一根仙人掌的刺,轻轻划开球状的桃红色的花萼,吃起来内容十分甘美。
峨曼小镇是回程的必经之路。我们在小镇一歇,找了一个小餐馆,用那只海蜇炖了一盆汤。镇上的发廊门面最亮丽,有一点时尚的味道。几个小青年在露天灯光下打台球,光着脚丫子和脊背,戳得很起劲。突然,想到了苏东坡,他后来活着离开了海南岛,却病死在归途中的常州。
《华商报》199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