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前些年的印象中,赵伯涛是写诗和小说的。有过黄土高原母体的滋养和军旅生涯摔打以及浪迹都市寻觅文学梦的生存体察,他的笔管所流泻出来的是血性男儿的硬气与沉郁忧伤的艺术情绪。读过他的诗,记不清哪一首了,意念中他是真诚的,情感燃烧成为了炽白,又冷冷的狂野的俨然一个悲烈的诗人。仔细看过他的小说《白牛》,其叙述方式独到新奇,是用诗的情结去构筑人与自然的生命意象的。按惯例讲,一个作家往往以诗入门,继而散文,继而小说,最后铸造艺术巨制。也有人说,青年时写诗,中年经营小说,老人属于散文心态。而伯涛则先诗后小说再散文,或者说他暂且丢开诗,而用右手写小说左手写散文。这倒叫我十分有欲望要品味一番他的散文了。应该说,伯涛的散文是可以归到八十年代后期以来中国新潮散文之列的。初读时,令我有些惊羡,某些篇章足为中国当代散文之上品。唐宋散文讲究意境和神韵,五四散文乃新文化运动的骄子,五六十年代散文尽管有历史的局限性却不失兴盛之功,而新时期散文则将这一正宗传统文体推至相应的高度。顺应变革时代的社会心态,散文几乎与诗和小说同步,在思想容量与艺术传达形式上都超越了文化意味上的某种水准。所谓的新潮散文,更是一扫封闭式的艺术思维模式,以贴近时世的自由洒脱之势,如泣如诉地述写着现实人生的种种风景。傲视规矩,睥睨浮华与虚伪,小瞧于之乎者也的酸腐和轻飘飘的幼稚,真正地去用我手写我心。该哭当哭,该笑当笑,在生命形成中玩味每一个方正的汉字。我以为这样便亲近了散文的真品,亲近了此等文体原本的特质。伯涛的散文,恰恰赶上了这个茬口,出手不凡,有点一步到位的架势,闯入了新潮散文群体的圈子。以伯涛散文证明这一文体的新景观,反过来以群体窥探伯涛散文这一个别的具象,我作为同行是每每感觉其新奇和妙趣的。
伯涛在他生命的精彩时期告别母性的高原和古都市,南下寻求向往中的生存环境,也想圆文学之梦,成了琼岛上的一员。是投荒,也是开拓,是背井离乡,也是回归自我的家园。有屈辱有尴尬有忧伤,也有自信有坦诚有潇洒,在困惑中承受着磨难,在欢悦中承受着福音,以坚韧的耐性超度着文化环境的转型期,亦悲亦喜地走过了生命体察的一段过程。于是,它转换为文字,变成伯涛海南时期的散文篇章,悦于己亦悦于人,宣泄了自我内在精神的鲜汁,也使别人品尝到其间的活人滋味。人际间的情感交流,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尘世的勾连,不过如斯,也正是文学艺术包括散文文体在社会现实整体中的位置。和价值。伯涛是把心掏给人们,不惜撕裂胸腔,让流淌的鲜血去亲吻阳光。椰风海韵,便收藏了...一个北方后生的歌吟与慨叹。以告别八十年代的有力的手势,站在了新潮散文的地平线上。他感应了现实环境的喧哗与浮躁,触摸到了时代血脉的律动,也就拥有了文章的鲜活与生命力。
从伯涛近年来发表的散文看,他赋予作品的是一种诗化的有思想密度的感受,又力图把它推向极致,竭尽渲染夸张升华的本事,在我读来如捧燃烧的石头,活的沉甸甸的美丽的石头。他说他《走在刀锋上》,有生离死别般的哀伤,想着将来的日子,在智慧的火焰中被狮子吞没而化为狮子。他以亲爱的深切柔情的呼唤发出铮铮若铁的《人的宣言》,谈论罪恶与牺牲与希望。他叹息着多么厚的一堵墙呵!去诉说一个漂泊者的故事,从时空的概念上,从生存环境到心态上,琢磨缄默与微笑的人格气质。他甚至自问《我是个什么东西》,忏悔生命的经历,追究困惑中的文学的灵魂,把自己剖析得血肉模糊,淋漓酣畅。漂泊者与智者的对话,也同样是在拷问自我的灵性。《圣诞节的思念》,是对亲情的诉说,在生命的延续性中输给儿子而受到热爱生命的启迪。《二十七岁的禅》是什么,他又似乎遁于独行的荒原。是记述流浪吉他歌手《自由的眼泪》,恰好是歌唱自己蜕变中的幸福的痛楚。而《金钱王国的咒语》,又不得不使他正视一个商品经济日益诱人的世界,他《点亮暴风雨中的蜡烛》,在生存的同时独钟文学,以至有宗教式的虔诚。他有《不过如此》的坦然,也有《不说再见》的悲凉,《长歌不当哭》在自我劝慰不再孤独,《古道老西风》的祈祷又道不尽旅路的守望。后来,他稍有闲趣,去说《海口宴上风采》的蘸汤吃茶的杂话,作《海口夜生活》的聊天侃谈,从内心走出来,散步于椰城街头。继而,他来了个走一步说一步,从亲情的根系上感觉《呐喊的时光》,从《咱们的灯笼》点亮生活的希望之星,也从《手上的湖》去窥视命运的纹路。至此,他的散文写得自如自在了。我从伯涛散文的来龙去脉中觉察出怎样的纹路呢?他纸上的湖,他灵性的灯笼,他的多汁的艺术思维,让我获得一种丰富而斑驳的文品与心智的撞击。如果将散文文体大概划为所谓谈话风与独白两大类的话,伯涛的文字倾向是更注重于主观美学创造的。他在追究美的精神本源,以深刻的体验和良好的素养开掘当代散文的新潮意味,融感性与理性哲趣于一炉,行文措辞用句的质感且很上乘,这是伯涛散文优势的所在。他的散文写到这个份上,以此等才情与悟性去作小说,我想是可畏的。
《海南日报》1994年2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