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的一个夏夜,我同子君、林珂、大翔、剑晖几个人在龙昆南吃大排档。一溜正宗的川味火锅,煮沸了一样麻辣的市井风俗图,叮以当今日的清明上河图去观赏。单说这些卖花的孩童,小心翼翼地擎着几枝玫瑰,十分殷勤地守候在吃客的身旁,就足以让人感触万分。这些稚嫩的手,在出售爱情的礼物。看来是很温馨而诗意的事情,买卖却很清冷。玫瑰,玫瑰,你已不是时尚了吗?我想,这不仅是卖花孩童的尴尬与落寞。我同时想到了四毛的爱情说。
没有爱情。四毛说得多干脆。好像你拥有某种命名爱情的物品,询问售货员,回答你的是没有一样。缺席的爱情,此刻藏匿何处?玫瑰在孩童手里擎着,玫瑰很瘦,很忧伤,很少滋养。火锅旁的玫瑰只是花,浪漫的寓意已随风而逝。辞枝后的紫绛色的花朵,也会飘零于枯,然后与现代城市垃圾一起化为泥土。四毛又说了,寻找爱情。然而,我们的爱情在我们穿过广场时静如秋水。
我爱的那个人坐在主席台上。四毛又在发表关于爱情的宏论,或决然否定,或执意求索,这一回有点像宣布一条爱的消息。当然,做文章毕竟是做文章,不必当真去看。这如同戏曲中的叫板,只是踢场哄台,要留神的是戏文中的招式和调子。原来四毛讲的是又一桩路过的人的爱情故事。不是没有爱情吗?不是寻找爱情爱的消息原来是一个虚幻的暗恋,最后的结论,依然如故。一个个路过的人,捡取爱情同时又把它丢弃,猴子掰包谷,掰着扔着,之后仍是两手空空。问题是看重过程,还是看重归宿。人是一个生的过程,还是一个走向死的过程,终极不也是悄悄归去不带走一片云彩是路过的人,亦是路过的爱情。四毛在喋喋不休地转述身边的人事,大多与情感生活相关,也大多是一些爱情的失败记录,或是把美好的东西摔碎了给读者看。要说没有爱情部分的一些篇章,充满理性的力量,浸润着抒情的华彩的话,那么倾听诉说则有听有说,如同挚友徘徊于海边,娓娓地做心灵的交谈。而路过的人,通过一个个声情并茂的海岛上关于男人与女人的真实故事,展示出一幅生动而蕴含着意趣的海城市井风俗画。其笔端潜入故事的血脉与人物的灵魂深处,字里行间是现世人生的笑语与哀叹,同时,以叩人心肺的艺术感染力使作品富于一种独特的审美品格。
所谓纯粹的情感,在现代城市里已如稀有物种。爱情不再,物欲横流,说到钱便无缘。人格萎缩,真正意义上的谈情说爱,异化为遭人嗤之以鼻的词语。四毛所撞击的丧钟为爱情而鸣,本质上还是钟情于爱情而承受的失落之痛。但我理解,一边是丧钟,一边是爱的顽强不屈的悄然地生长。不然,人类的文化进程就会黯淡无光,人生就失却了诗性的美丽。而诗性往往要对现实生活闭上双眼,称之为爱情的东西,更多的是梦境的抚慰。初恋之所以令人怀念,是那种微微的不确定感使恋人幸福无比,生机源自罗曼蒂克。一旦进入柴米油盐的世俗生活,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
我想对四毛说,我们不抱怨一切,过于奢望爱情成痴。爱情痴迷者,总揪住一个幻想不放,也就是寻找那个能使自己生命完美的男人或妇人。显然,事情并非如此。爱至上者,视爱情为人生目的,浪漫的艺术家也视爱情为支配历史进程的力量。
人们从未停止过对于爱情的诠释和探求,爱情的神秘性往往导致不可知论。艺术并不足以使人们认识爱情,抽象的哲学也不可以。作为一种精神状态,谁能赢得永恒的爱情?当然,休去谈它,也不可取。
本以为四毛会像劳伦斯一样专以性爱为题材,一直从事爱情的阐述或叙事。但除了爱情的话题,四毛也写了不少其他文字的作品。而且题材越拓越宽广,思想越来越成熟。没有爱情的判词,曾经引人关注,言之有物,文采飞扬,标志着她的写作生涯。她说她是属于写作的,属于写作这心灵的事业,只有活在精神的感性的世界里,我才是自由而富有的人。然而,她感受到了写作的清苦,却又别无选择。但愿四毛这清苦的写作如她所言,在平宁和亲切之中,散发出一种清淡的、洒脱的,甚至有些浪漫的芬芳。
有如卖花孩童手中的玫瑰,亮丽着,开放着,真诚着,熏染海岛市井的夜色。尽管在那个夏夜,同行者谁也没去买一支玫瑰。感伤的应该是我们自己,而不仅是卖花孩童,和那一束束显得瘦弱的玫瑰本身。
《中华收藏》199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