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于美人的几束玫瑰花
这个于美人不是霸王别姬的那个虞美人,音同字不同。这个于美人叫于小雨,我们在背后才叫她于美人。于美人长得很好看,我们都觉得她是我们厂四千多名职工中长得最美的女人。直呼其名表达不出我们艳羡的心情,就干脆叫她于美人,于美人这于美人那的,叫得很顺嘴也很动听。
于美人入厂的时候做的是焊工。焊工班来了位漂亮女孩,小伙子们就兴奋得奔走宣告,争相找借口来一睹芳容。记得我是躲在一根比我还粗的管道后面第一次看见于美人的,当时她正半蹲着身体在焊一个接口。她身穿着焊工们都穿的那种白帆布工作装,一臂上举擎着焊帽,一臂下弯,触在万朵焊花中。她此时的模样与其他女焊工实在没什么不同,正当我有些灰心的时候,焊花突然息舞,于美人将焊帽从脸部移开,然后挺起身子,像有意看我一样扭过头来向我这边瞥了一眼。我知道她不可能是看我,也不可能看到我,而我却很准确地看到了她的那张脸。说是脸,更准确地说法应该是眼睛,当时我只感觉看见了那双眼睛,它又黑又大,有点像猫的眼睛。我的心跳加剧血流加快,一股燥热空洞地席卷了我年轻的心……
新入厂的工人需跟师傅学徒,和于美人一起分到焊工班的另两位女孩都被班长老洪指派了师傅,唯独剩下于美人一个人孤独地看着两个同伴跟着师傅热热闹闹地套近乎。于美人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怯怯地问老洪,怎么没给我分师傅呀?
谁说没给你分师傅呀?老洪反问道,一张粗糙的脸满是慈祥。
你分明没有指派人带我嘛!于美人提高嗓音分辩道。
我没指派人带你并不说明没人带你。老洪慢条斯理地说,由我来亲自带你,你说行不行啊?
于美人脸上的不悦倏地就散开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用力点了点头。由班长亲自来带,这对一个新工人来说应该是一种殊荣,于美人当然没有说不行的理由。
第一次随老洪出去干活就闹出了笑话。那天上午于美人刚刚换好工作服,老洪就凑过来对她说,今天我带你去仰焊。
你说什么?于美人有些疑惑地问道。
仰焊。老洪说。
养汉?于美人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圆她那双本来就圆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是仰焊。老洪说。
在得到老洪确切的回答之后,于美人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她悻悻扭过头去,用背对着老洪说,你是师傅,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我是师傅不假,可我为什么不能说这样的话呢?老洪做出一副正经相,板着脸反问道。
我还是个姑娘,我、我怎么能养汉呢?于美人几乎要哭出来了。
这个时候老洪才忍不住哈哈大笑,周围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笑过之后,老洪才跟她解释说,我说的这个仰焊不是你想的那个养汉,音同意不同。我说的这个仰焊是个焊活儿的姿势,有些焊口就在不足一米高的空间里,而且是在上方,这种焊口你不躺着身子仰着焊是不行的。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竟往邪里想呀!此时的老洪虽然嘴上解释得一本正经,但于美人还是从他那种欲盖弥彰的表情中看到了一股邪气。于美人感到又厌恶又冤枉又委屈,她拿起自己的工具转身就冲出了屋子。
后来发生的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就是这仰焊引起的。那时候于美人已经能够独立焊活儿了,但老洪依然不放心似的,在于美人焊活儿的时候他总会一边吸烟一边歪着头看。那次于美人不折不扣是在仰焊,她仰躺在一根祖管的上面,在这根粗管上方大约一米处就是焊口。于美人的长发那天可能是忘了用皮套系住,秀发从她的焊帽下边纷垂下来,像流水一样流淌在粗管上。她的脸被焊帽遮住了,但溅开的焊花很容易使人猜想出她微醺的容颜。由于她仰躺的位置正好对着老洪,老洪看见她的两条大腿正夸张地向自己劈开,老洪接着看见了她的裤带和绷紧的内衣,焊花的强光令她的内衣成为透明的浅色,这种色彩足可以引起老洪的任何遐想。待于美人焊完焊口想挺身站起来时,老洪一个箭步冲了上去,一下子抱住了她的大腿。
于美人惊慌地大叫了一声,以一个不可思议的体操运动员才能做的滚翻动作将老洪掀开。看着有些尴尬的老洪,于美人流出了屈辱的泪水。她扔掉工具,衣服也没换,撒腿就往家里奔。
于美人的家在我们这座城市的永安街上,那里属于城乡结合部,那条街就在两条铁道线的中间。说是街,其实就是一排房子前面的砖铺小道。这里称永安街,其实却是永远都得不到安宁的,火车从这里经过时的隆隆声响能把房子震得掉猹儿。人躺在床上,就像躺在火车的卧铺上,至少在这些瞬间家没有了家的感觉。
于美人穿着宽而大的工作装闯进家里,她的这种打扮是父母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他们对此惊讶不已。
这班我不想再上了。于美人往床上一坐,赌气说。
为什么?父母齐声问道。
于美人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吭出声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地方,觉得该说的话难于启齿。面对家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致,一种孤独感突然像一大团浓重的阴影包围了她。于美人叹了口气,强忍着没让眼泪再次流出来。
为什么嘛?父母再次追问。
该说的话在嗓子眼儿里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于美人是这样对父母说的,班上的老师傅总是欺负我。
怎么欺负你了?父母继续追问。
于美人有气无力地说,他们总是让我多干活。
她的父母相觑而笑,在他们看来,多干些活儿显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母亲过来拍了拍她的肩头说,别耍小孩子脾气了,就咱家这条件,你不上班怎么能行呢!
父亲老于说,你要是有我这尿性,谁敢欺负你呀!想当年你爷爷不让我入厂做工,我往大桥的栏杆上一站,你爷爷就怕了。
于美人的爷爷曾是一家机械厂的厂长,老于从小就不爱读书,十五岁那年,他到机械厂找父亲,说自己不想上学了,想入厂当工人。父亲不同意,他就冲着父亲嚷,你跟我走,看我是怎么从大桥上跳下来的。那家机械厂就在本市那座著名的大桥附近,那座桥桥面与河面要有十多米的距离。那是个旱年,河水已经干枯了,桥下除了沙石就是坚硬成块的泥土,人掉下去非摔碎
了不可。父亲带着手下一干人跟着他往大桥奔,他们眼见着他跃上了大桥的栏杆,那栏杆是水泥做的,宽不过一掌,他走在上面像走钢丝一样晃晃悠悠。父亲和手下人一起喊他下来,他继续往前走,边走边嚷,不让我入厂我就一直走下去,直到掉下去为止。吓得父亲赶紧求饶,冲着桥上失声大叫,你下来吧,我让你入厂还不行吗?
老于当年在机械厂是个特殊工人,他每天在车间里东游西逛,没有人敢管,也没有人给他分配什么活干。谁都知道,因为他是厂长的儿子,他才可以不学手艺不干活却照样拿工资,而且处处受到大家的照顾。就连搞对象都是别人给张罗的,那是全厂最漂亮的一个女工,她就是现在于美人的母亲。
在于美人很小的时候爷爷就离休了,失去爷爷的庇护,父亲老于就成了厂里第一个多余的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本市第一批下岗职工中的一员。几年以后,母亲也下岗了。当初厂里分给老于这套平房是做给别人看的,厂长的儿子不能刚结婚就分得好房。其实也就是个过渡,几年以后就会有好地段的楼房分给他。可世事难料,于美人的爷爷提前离休了,于美人的家也就有了足够的理由永远地留在永安街上了。
于美人天生就是个美人坯子,她的美在永安街上是被公认了的,赞美声随着她个头的增长而增长。于美人又是一个扬长避短的典范,在她的身上几乎集中了父母所有的优点,她的脸出于母亲,母亲在机械厂就是个有名的美人,但母亲有个致命的弱项,个头较矮。于美人的身材却出于父亲老于,老于是个大个子,而且腰板笔直。在邻居们的眼里,于美人又是一个有些古怪的女孩,她的外表娇嫩清纯,一副天真相,可谁都无法否认她是个既有心计又有激情的女孩,如果她做出某种超出常规的事情来,大家都不会感到太惊讶。
于美人有个弟弟叫于小风,这小风大概也是有天相助,却是助反了劲儿,身上集中了父亲所有的缺点。脸是父亲的,身材却是母亲的。在为人处世方面,于美人和弟弟的差别也是显而易见的。于美人看似柔弱,但却能言善辩,与人斗嘴话总能说到点子上。小风看似淘气,实则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且脾气极犟,做事一向不爱和人商量。小的时候于美人胆子很小,见了老鼠都要惊叫得地动山摇。于小风胆子极大,于美人曾亲眼看见他将一只硕大的双响鞭炮塞进了邻居一只猫的腚眼儿里。于美人闭上眼睛,就听得叮咚两声响,睁开眼睛时看见猫的肠子都贴到了院墙上。于小风冲她龇牙一笑,于美人捂着脑袋跑出院子。
于小风初中刚刚毕业,他厌学的劲儿很像父亲老于,高中没有考上,只好在家闲着。母亲在一个工地打短工,为人家做饭。于美人的工作在家里显得尤为重要,她不想上班就不上班显然是不可能的,她不再和父母讨论这件事了。这天夜里她失眠了。
第二天于美人还是要去上班的,她表情茫然,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然而到了班上情形却发生了变化,一位女工告诉她,厂办主任王大姐叫你去一趟办公室。
王大姐在厂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于美人想不出她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情。于美人有些发愣地看着眼前的女工,问她又像是问自己,王大姐找我会干什么呢?
可能是给你介绍对象吧。女工神神秘秘地说。
偷看过于美人焊活儿的绝不单单就我一个人。我曾在一次偷看过程中相遇过另一个偷看者,那是个仪表堂堂十分傲气的小伙子,这种相遇像泄露了某种内心隐秘一样,小伙子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他赶紧转过身去,仓皇溜掉了。
这个小伙子叫史军,他就是厂办主任王大姐给于美人介绍的对象。史军是厂生产处的一名年轻工程师,他的父亲就是我们这家发电厂的厂长。
在王A:姐的办公室里,于美人低着头,满头秀发垂下来,遮蔽着微发红的双腮。沉默了好一会儿,于美人才低声说,我还小,不想这么早就搞对象。
你并不小了。王大姐说,像史军这种条件,是许多姑娘想贴都贴不上的。命运靠自己把握,有些机会一辈子才有一次,错过了就错过了。
于美人依然低着头,任凭王大姐怎么说,她都不明确表态。史军的条件确实有足够的吸引力,可是不知为什么,于美人总觉得就这样开始自己的恋爱有点太简单了。
从王大姐的办公室出来后,于美人就回到生产现场去干活。这次老洪没有跟着她,昨天的事情显然令两个人都很尴尬。当焊花飞舞起来的时候,于美人很快就把史军的事情给忘掉了。
但于美人没有想到的是,王大姐竟然把工作做到了她的家里。她的父亲老于当时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史军什么样子对他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史军的父亲,一个厂长在一家企业里的权力意味着什么老于比谁都清楚。一想到史军的父亲是厂长,老于就想起自己的父亲当厂长时自己那段悠闲幸福的日子,老于觉得这是天赐良缘,他绝没有理由拒绝这门亲事。
既然父母都同意了,于美人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与史军见一见面。
见面地点依然选在王大姐的办公室。于美人敲门进去的时候史军已经坐在里面了。王大姐拉着于美人的手坐到史军的对面,史军冲她笑了笑,脸有些红。于美人并没有忸怩,她看过史军一眼后稍稍低了低头,这一瞬间,她觉得这个史军很有意思,一个大小伙子,脸红什么呀?于美人觉得可笑,就忍不住笑了。笑容加重了于美人明亮与美艳的成分,这种成分从她的眼睛、脸庞、头发、身体上涌动、散发,别说史军,连王大姐都有些被她打动了。
史厂长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于美人连忙从座位上挺起身子,史厂长向她摆摆手,示意她坐下来。史厂长对她说,有好多人提了好多姑娘,我这个儿子都没有看上,他唯独看上了你,这说明你确实是个不错的姑娘。你有什么要求吗?
于美人想不到史厂长竟是这样一个直率的人,初次见面,她能有什么要求呢?不过史军这个有些腼腆的小伙子,倒是给她留下了很不错的印象。
史厂长和于美人说了几句话后就出去了,他说自己工作忙,没时间在这里多坐。王大姐脸上挂着讨好的微笑,对向外走的史厂长说,史厂长你就放心吧,他们俩的事我包了,出不了差错。
尽管史厂长只看了于美人几眼,但他还是看出了于美人的与众不同。这个姑娘的美有些不好形容,既不是风骚,也不是不风骚,他总觉得她文静的外表下有一些东西令人放心不下。
而屋子里的谈话仍在继续,说是谈话,倒不如说是问答。王大姐问于美人几句什么,于美人答罢,王大姐又问史军几句什么,史军答罢,她又转而再问于美人几句什么。周而复始,将这场相亲进行得热烈、顺畅。
相亲过后就是相处阶段。第一次单独约会,实际上是王大姐给约的,地点定在本市动物园的孔雀笼前。那是星期六,于美人赶到那里的时候史军已经到了,史军身后的孔雀正在兴奋地开屏,于美人觉得孔雀前面的史军很可笑,就捂着嘴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史军好奇地问道。
好漂亮呀!于美人笑着说。
你是说我?
我是说孔雀。
史军也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