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北大荒巳经40多年了,可是他永远留在了那片黑土地里。如今他的坟和碑也被山林和荒草深深地掩盖了,留给我们的只有迟到的怀念。
我和他在一个地方下乡,都是1966届老高三的。他小学和中学是在上海读的,高中毕业于哈尔滨9中。他比我们早两年来到这大小兴安岭交界的密林深处,参加了创建这个哈尔滨青年农场的最艰苦的劳动。因为他是“开国元勋”,我们这些后来人对他都很尊重。他个子不高,胖乎乎的圆脸上挂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他言语不多,见人总是先笑,很儒雅的样子。但眼神很忧郁。他衣裳很破旧,上面总是沾满泥土,显得很劳碌。和他一起来的同学都说他很能干,不怕吃苦。我和他不在一个连队,只是擦肩而过的时候相视一笑而已,好像一句话也没说过。
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是在1969年春天,那时珍宝岛战斗已经打响,地处黑龙江边的我们兵团连队已进入紧张的战备状态。临江的老百姓正在后撤,一列列的军车正向边境集结。我们这些带着保卫边疆的誓言而来的知青个个义愤填膺激情燃烧,已做好了为祖国献身的准备。那时大家已没有心思种地,就准备打仗了。这时上级来了命令,要把“8种人”撤到30里外的后方,防止在未来的战争中这些人“反水”。何为“8种人”?就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特务、走资派”,这些人在那个时候都被当成了小学生闫启庸“敌人”。可我们这个清一色知青的部队,哪有这些人?最后具有高度警惕性的领导,把这“8种人”家庭出身的知青,一律撤走了。
这对这些热血青年无疑是个沉重的打击!说实在的,这些青年,当年积极报名下乡,就是要回避城市里的“文革”运动,摆脱家庭的影响。他们拼死拼活地劳动就是想争取一个和其他青年一样的政治前途。然而在他们要为祖国献身的时候,他们被当成了失信的“另类”。他们的脸上好像被刻了字。他们的心在流血!我们也为之难过。当时,我很紧张,生怕被撤走,后来领导说,你父亲是“犯走资派错误”的干部,和“走资派”还有区别。真的很悬,我吓出一身冷汗!
他也在被遣送的二十几个人中,据说是因为他早已去世的父亲是伪官吏,他的姐姐、姐夫是技术专家、“反动学术权威”,当时正在被审查。和他一样命运的还有我的几个同学,都是因为所谓的家庭“政治历史问题”被撤走了,如省劳动局长的女儿、当省政协委员的资本家的儿子。我们是一起主动报名下乡的,其实他们都是祖国最忠诚的儿女,我知道他们的血和我们一样鲜红!1969年的6月20日,那一天下着雨,烟雨苍茫,大山也隐没在雾霭中了。被遣送的知青在营部集合,他们背着行李,提着脸盆,低着头站在雨水中,泪水和雨水一起在他们脸上流淌。我们许多人都赶到营部为他们送行,大家像生离死别一样痛哭不止。他没有哭,夹着一个小行李卷上了汽车,脸色苍白、双目无神地注视着远处黛色的山林。
他们早上从我们的哈青农场出发,站在敞篷大卡车里颠簸了一整天,先到了黑河,然后又背着黑龙江南行,晚上才到达马场(独立2营他们刚下车就一个个被保卫组找去训话,女知青害怕得要命,可他不卑不亢的,很镇静。第二天,他们被分到新的连队,又开始了更艰苦的劳动。
我们没被遣送的这些兵团战士,期待的为国捐躯的时刻没有来临。边境又趋于平静,又恢复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劳动。一年以后,我离开了哈青农场(独立1营〉,调到佳木斯兵团总部的报社工作。后来听从黑河来送稿的通讯员说,他死了,死于一次打井的事故,怎么死的不得而知。通讯员也没写关于他的稿子。当时我难过了一阵,感叹人生的不公,后来渐渐淡忘了,因为更多知青的先进人物记在我的脑海里,连他的名字也渐渐遗忘了。
岁月如梭,不经意间我返城也快20年了。我常心怀不安,因为当年我曾通过宣传知青典型,拼命鼓吹扎根边疆,可我自己1976年就返城了。在北大荒的8年经历成了我革命的资本,可还有许多知青也许是信了我的话而留在北大荒,他们还过着艰辛的日子。我的良心时常隐痛。这时在省作家协会当主席的我,下决心要为留在北大荒的老知青写一部书。1994年夏天,我又来到了锦河农场,当时我下乡的哈青农场和后来他们被遣送的那个马场都划归了锦河。我在翻看场史的时候,在革命烈士的章节里发现了一个名字:
阎启庸。
啊,就是他!我的眼睛一亮,然后又被泪水模糊了。
当知青时的主人公那悲壮的一幕发生在1970年2月20日。阎启庸和3个青年执行打井任务,那是一种最古老的方式,要用人工刨,然后再用筐向上运土。当挖到6米深的时候碰到了岩层,需用炸药爆破。阎启庸领着17岁的鹤岗青年姜云雷背着包扎好的炸药包,通过缆绳下到井底。他们仔细埋好炸药和雷管,阎启庸又认真地检查一遍,然后被井口的战友摇了上来。正在井下的高云雷点燃导火索后,阎启庸又和另外两个知青迅速把他用辘轳摇上来。
当姜云雷解开绳子就要离开井沿的那一刻,他脚一滑又掉进黑森森的井里。这是千钧一发之际,导火线在丝丝冒烟,摔昏的姜云雷危在旦夕!阎启庸毫不迟疑地抓住辘轳上的井绳就往下滑。一下子就落到了井底。
这时井下烟雾弥漫,也许他首先想到是拔掉导火索,但是没有实现。他马上用绳子挂住了姜云雷的腰,拼命呼喊井上的人快摇辘轳,他双手托着小高往上举。边推边喊:“快!快!”
当小姜刚离开井口那一刻,井下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沙石和炸碎的阎启庸的躯体从井口喷出,染红了那一片雪地。巨响之后,一片宁静,接着是让天地动容的哭声。姜云雷和两个战友得救了,而阎启庸永远地融化在这片黑土地里。
那一年他只有25岁。
全连的战士都赶来了,他们都跪在那片染着阎启庸鲜血的雪地上痛哭。他们的哭声在冰冷的荒原上久久回荡。
这时天上的太阳暗淡无光。
噩耗传到哈尔滨,阎启庸的二姐阎启芳从哈尔滨赶到连队处理他的后事,全连的青年都围着她哭。他们说,启庸是我们最好的哥哥。他们对二姐说,冬季上山伐木,他总是把工具扛在自己肩上,来回70里路,他的棉衣都被汗水湿透了。晚上我们睡觉了,他还为我们磨锯。春天盖房子,他下到没膝深带冰碴的泥水里搅拌。关节炎犯了,疼得睡不着觉,他用烤热的砖热敷,第二天照样跳到泥水中干活。他曾用自己省下来的钱买奶粉送给生病的战友。有时吃饭时班里分的菜少了,他只拿一份干粮悄悄退到一边去吃。出事的那一天中午,他也没吃菜,拿着两个馒头提前来到工地。
但是,他们没有说到,阎启庸一直受到歧视,他总干最苦最累的活,但从来没有受过应有的肯定和表扬。他看到一个知青吃不饱饭,主动把自己的粮票送给他。连里有的干部在全连大会上公开批评他,还警告其他知青不要被他拉拢腐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