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闷躁的初夏,田蛙参差不齐地擂起了小鼓,“喋喋喋”、“呱呱呱”、“咕咕咕”……知了自鸣得意,嘶着老掉牙的山歌,陶然自醉。山野歌手们各展才华,激情高涨,兴致盎然地奏响了盛夏的“同一首歌”。
多情的春水漫过田野,勤勉的黄牛翻开犁花,枯睡一冬的生物,被柔情四溢的春水撩醒,纷纷投入到崭新火热的生活当中。沃野一垅垅青油油、密麻麻的秧苗正幽幽滋长,一丘丘水田陆续被耙整,水面低浅,田泥又烂又平,田野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刚刚翻过的田块飘荡着一股浓郁的土腥味。天一涮黑,泥洞里昏睡一整天的泥鳅纷纷溜出来纳凉、游荡。无风的躁夜,正是照鳅鱼的大好时光。
将斫细在院场晾晒一整天的小条朽松摆摞在竹篮里,由父亲用木棍挑着抵达黄家山田边。父亲将朽松干点醒,架在小铁丝火篓里,他拎起木杆铁篓,左右挥荡,松火渐旺。他右手执竹柄“川”字铁叉,左手兜拎着木棍火篓,贴水面探行。哥费力地挎着满篮斫好的朽松干,我提着小竹篓紧跟背后,清月融融,田野里三个影子齐田埂缓缓探行。
“倏”的一下,铁叉迅捷地猎向水下,插入淤泥,父亲并不急于拔起,他将竹杆稍稍向右轻旋一下,再缓缓地将铁叉和泥鳅从泥中拔起,父亲在水里荡去叉上的泥浆,将铁叉搁往篓口,我赶紧用手将泥鳅捋落篓里。泥鳅腻丝丝,滑溜溜,弄得满手黏乎。有时因铁夹插入细沙或枝条,泥鳅极难捋下,于是用力握紧铁夹,“嚓咔嚓咔”,疼得叉夹的泥鳅吱吱尖叫。有时意外叉到黄鳝,我不敢捋,怕咬,哥赶紧趋前用两根松干贴着铁叉将黄鳝夹捋下。黄鳝稀得,有时整夜仅能照到几条,而泥鳅每回都可叉到好几斤。
落入篓中的泥鳅不时发出“唧唧吱吱”的痛叫。铁叉一下一上,父亲熟稔的猎获泥鳅,我和哥看得手心痒痒,不时殷切地要求父亲让我们也试试身手,猎取自己发现的泥鳅。
三双眼晴紧盯着水面,田埂又窄又烂,十分难行。有时田埂当天新夯好,无法过人,我们只得绕弃,照往下一块水田。眼尖的我们常发现父亲遗漏的躲在坎缝间仅露出半个脑瓜的泥鳅。“看,那里好像有条。”父亲顺着我的手指,那条泥鳅憨憨地躺在淤泥上,父亲往下一叉,提起竟是空的,怀着侥幸,顺着原位瞎叉一通,竟神奇地将泥鳅复叉上来。我们常将陈年的褐灰色稻茬误认成泥鳅。
哥不时往父亲荡过来的铁篓里添松干,松火乌烟滚滚,乱风一吹,迎面扑来的浓烟灼人又熏眼,刺得人酸泪直流。为使火光透亮,父亲不时用叉杆敲漏篓底的火屎,火屎掉落在水中,发出“滋滋”的声响。
有时父亲也会捋起裤管下到水田照上一小会。偶尔父亲望到离田埂较远处有条肥硕的泥鳅,他便抖长叉杆,仅揪住杆尾,猛的一戳,不料却连人带叉跨进了水田,“哗”地一声,泥鳅没叉着,倒把松火浸熄,脏湿了裤腿。黑茫茫的旷野顿时荡漾起串串欢笑,“哎哟,爸,你咋连人都跨进田里了呀!”“嘿嘿……嘿嘿嘿”。父亲不由自嘲地笑了笑。
天幕繁星闪烁,林谷松涛阵阵,脉脉流泉丛草间悠曳着夜的精灵,萤火虫们提着幽绿的小灯笼在叮咚清丽的溪边忽闪忽闪,仿佛在找寻失落的梦。
父亲于是重新起火,重整旗鼓。照着照着,蓦地瞅见田间隆起的泥坎上摊着一条胡里花哨花纹玄奥的笋斑蛇,模样十分骇人。我失声尖叫,惊恐万分。父亲拦着我们退后几大步,轻轻丢个泥团,将蛇赶走。我们穿着带绊的凉鞋,有时着旧解放鞋,山野随处都要提防毒蛇出没,据说有种蛇还会远远地追着火光跑。每当踏进溪边青草丛时,都要格外当心,我和哥用自带的手电筒照清路面,一边用枝条挥荡着打草惊蛇。那种感觉既惊喜又剌激。
照了几片田垅,父亲兜拎火篓的左手酸疼不已,他一会照上面,一会转身探向后背的田块,不忍轻意漏过田里的猎物。有些田块被蔓生的青红浮萍遮住了视线,无法探照。我俩也跟着他望前转后,逆风拂来,滚滚乌烟荡过脸庞,双眼不由一阵剧烈的酸疼。泪水止不住溢滚出来,抬手一抹,一脸乌黑。
有时父亲会加添两根松干,独自前往某块田方,我和哥则立在田头等他。返回时,见得铁叉里已蜷曲晃荡着数条泥鳅。水渠里野鱼窜窜惊,松火一趋近便立马乱窜,父亲举着铁叉,踟蹰着,左瞄右对,无从下手,偶尔眼疾手快也能叉上条把小肉鱼。田埂和小渠边青蛙随处可见,弹跳绊脚,擦过脚皮时沁凉沁凉,叫人蓦地一惊。松火周遭腾簇着团团飞蛾和细蚊,还不时直往人眼眶里撞。途中不时照见田里滑行的田螺、水灶鸡、蚂蟥和水蜘蛛等。
放眼望去,苍茫的田野摇曳着几盏炽亮电瓶灯和数盏松火,其他大人小孩也在照泥鳅。与他们碰路时,大家便吆喝起来,互相探看对方竹篓里的“战绩”。
夜渐深凉,寂静空旷,不知不觉间,田野凉风四起。篮中朽松干也所剩无几,我和哥已是哈欠连连,意兴阑珊,父亲照领我们来到溪边,濯洗手足,他将竹篓伸进路边塘井里荡去淤泥,里头传出泥鳅们“唧唧吱吱”的呻吟。父亲举着火把,我们拎着沉甸甸的战果,迈至坡顶,腿脚已疲软,远远望见家里那盏昏黄的灯火,心中不由升腾起一股暖意。二姐早已入睡,母亲还在灯下缝缝补补,饭菜温在锅里,静候着我们。
进门后,母亲一怔,望着三个黑黢黢的熊猫眼,抿了抿嘴,悠悠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