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龙圩日,逢五排十,那是离家十里远闽省的街市。岩岭乡距我村近二十里,山高路远,崎岖坎坷,平素村民只往河龙乡赴圩,除要事外,村民是极少去岩岭赶圩的。
相比岩岭街逢一四七的圩日,河龙街五天一遭的圩日略显漫长,让人徒增一丝期盼与难耐。逢圩日,村里卖菜的妇女,天蒙蒙光便摸起床,生火将大锅捞米饭沥放在饭甑或铝甑里蒸熟,一边文火熬大锅粥。趁着空当,她们拾起镰刀,赶往菜地摘菜拔葱蒜。她们手脚麻利地摘菜,将露水莹莹的鲜翠菜蔬齐整整地码在两个畚箕里,挑回家后,女人赶紧喝两碗醇香鲜润的稠粥,忙中仍不忘对着门边的细镜子修饰下鬓发,然后挑起一担菜蔬风风火火地赶往河龙街。
不卖菜的乡亲则没那么上紧,他们还得忙一大早的农活。日上三竿,光芒四射,早饭后,他们方不紧不慢地拾掇起赴圩时要卖的土特产。这时,土路上稀稀拉拉的走着挑担背袋结伴赴圩的乡亲:有的挑一担大柴,柴是松木和硬质的杂木,段段尺多长,码捆得结实整齐,这些柴将会卖给河龙街那些饮食店;有的挎着小吊箩,吊箩里面盛垫着粗糠或秕谷,面上摆陈着一枚枚光鲜亮眼的土鸡蛋。土鸡蛋营养丰富,蛋黄黄里透红,浓香醇郁,比街市洋鸡蛋价格要贵上一倍。圩日上鸡囡的价格要比母鸡翻一番。
有的乡亲用蛇皮袋拎挑只把土鸡、鸭子;有的挑着一担沉沉的谷子,粜给街头的加工厂;有的蛇皮袋装着箩卜、芋头、生姜、佛手瓜、马铃薯、长豆角、丝瓜葫芦魔竽等应季而生的瓜果菜蔬。大凡家里盈余的都拿到街市上卖,换些油盐酱醋,生活日用。
逢圩日,马路上开过的拖拉机,总会爬满一车的男女老少。他们或蹲或站或坐在后斗,坑洼崎岖的土路,拖拉机颠簸不已。尽管如此,众人依旧兴致高昂,颠得笑逐颜开。若徒步从村子到河龙街,十里路程并不算远,因了山高坡陡,九曲八弯,给人感觉亦是不近。八岭坡脚下住有十余户闽省村民。圩日或盛夏里,路边古老苍劲的大榆树下,一些年迈修善的婶婆便会煮上一木桶鱼腥草等凉茶顿放树下,给路人渴饮。
穿过黄家山,路渐平坦,塅口开阔。从田垅穿插而过的马路,逢雨天泞泥湿滑,不堪行步,弄得行人鞋裤满是浊泥,一些人便改穿笨重的长筒靴。摩托车几乎是在浊泥里滑挫打溜,骑者懊丧惊惧。土路沿小溪延伸,路边有座四面筑墙盖瓦的凉亭,返家时,满载而归的赶圩人纷纷拐进亭中放肩(歇息)。农忙期间,乡亲们也会将茶饭挑送到亭中给家人吃。
圩日里,妇人们吃早饭时便互相呼邀,结伴赴圩。男人女人谈笑风生,消消停停,漫不经心地来到河龙街。
妇人们背挎着色调各异的“的确卡”单布袋:有暗蓝色,青黄色,黑色,枣红色,花格子等,布包可提可挎可背,轻巧又便捷。男人们有的时兴讲派头,条件稍好的,上街便会提个上海牌黑提包,多数则背个拎个或新或旧的蛇皮袋。男人们到街上与乡邻老友照面时,未语烟先掏,将各自烟袋或鹿茸盒里灿黄暗黄的烟丝恭请对方品啜:“尝下我的,刚切的,上好的烤烟。”他们相互拘着礼,直到一方妥协。
新马路从老街入口和街背穿插而过,原集市中心渐渐移漾在柏油路两旁的新街上,老街从此萧条冷落,日渐荒僻。老街折迁重建后,那些低矮陈旧、古朴沧桑、灰暗的木结构老房被窗明几净的砖房取而代之。如今再次走过儿时的老街,透过粮管所和河龙中学门口那弯拱桥,依稀能辨识老街昔日的繁华与兴盛。
儿时,每逢圩日,总爱赖缠着随大人同往,大人却嫌小孩碍手绊脚,行不快,便说,走那么远的路,不晓得几累人,你们有伴安心在家玩,我会买果子回来给你吃。
集市有香甜绵糯的红豆煎饼,那时两角钱一个,相当诱人。还有一角钱一个白皮豆馅饼,又韧又香又甜,十分耐嚼。
街上有许多饮食店,店里的白果细白滑嫩,无论煮和炒都韧爽可口。印象中父母是极少去吃点心的,临出门时她们会带上些蒸熟的红薯,以备肚饥。我们有时会守在父母身边看卖菜,贫困的乡村人买卖讨价还价,斤斤计较。有时父母会带我们去街边亲戚家吃饭。
离街百米远有个粉干场,坪前晾晒垂荡着刚生产出的粉干。做切面的店铺机器隆隆轰鸣,旋得不亦乐乎。
卖菜卖鱼卖鸡鸭的乡亲排列在下街的两侧。中街是卖干货:香菇、莲子、豆类、木耳、豆腐皮、粉皮条和干辣椒等。街头稍宽的三叉口围着临时搭置的毡蓬,蓬下摆着灶桌:煎包子、炸五角星等。经风一吹,满街飘荡着浓浓的香甜。逢圩日,便有乡民挑着一甑放了红糖绵甜细糯的糕果来卖。他捏住细线两头,勒进糕果,将糕果划割成一块一块,糕果红里透黄,香甜绵软,十分耐饥好吃,是众多乡亲的最爱。
靠拱桥边是偌大的供销社,属国营企事单位。透亮的玻璃柜里陈列着明码标价的货品,宽敞明亮的供销社,坐班的营业员多少都算是有文化之人,洁净轻闲的工作,在那时,能谋份如此体面的工作着实让乡民艳羡。
秋冬里,故乡街市还有野猪、野鸡、野山羊、狐狸、蛇、野兔等野味山珍卖。这些稀得的野味,是最好的补品。
年底的圩日,是各行生意的黄金时期,尤其服装类,全年的盈亏得失,全靠这一时段来熨平。这时,各处流窜作案的小偷亦混水摸鱼,十分猖獗,常将老眼昏花,反应迟钝的老头老太们襟袋划得裂口笑。经人提醒,老人于是悲痛嚎啕,老泪纵横,激起公愤。据说有位小偷行窃时,不幸被众人逮获,人们早已恨之入骨,一顿乱拳混腿将小偷撵得遍体鳞伤……
上午十时,是圩日高峰时段,人们从四面八方陆续抵达,街市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圩日上,男人们拍肩握手,相谈庄稼农事;妇人们攒头挤眉,绕舌人事短长。偶尔众人也会叹息乡村那些凄惶无助的不幸疾苦。
故乡的圩日,是各镇乡亲交流互动的平台。乡村没有电话,逢婚庆寿宴或农忙,要通知远近戚友相帮时,便从集市上通知各亲友,抑或通过亲友村邻转达。故乡的圩日,是各乡镇贸易往来,乡俗文化资讯交流的中心,透过圩日这方小小的站台,让僻塞的村民看到生活的美好与希翼。略感遗憾的是,河龙街一直没有书店。
下午三时,街头行人渐渐稀落,人们挑挎着采买的货品渐次归返。散圩后,乡亲们将未曾卖完的瓜果有的挑回家,有的则送给街市附近的亲友。年轻人骑摩托车,妇女老少们挑背提挎着采买的物品,稀稀落落地踱在回家的路上。半路上,有人直接拐进路边自家田地忙活,有人则顺路找寻闲冬里野放的黄牛。
故乡的圩日,是儿时美好诱人的守望,伙伴们满怀憧憬,焦急地在家等候着父母的果子。落日西斜,左盼右盼,却迟迟不见父母转来,心中甚是猴急,于是纷纷前往一二里接候他们。途中遇着乡亲便问:“望到我父母么?走到哪里了?……”每当这时,邻婶们便会从布袋中散些果点给我们尝。
父亲最爱凑热闹了,街头常有些卖硬梆梆类似石化蜜糖的,他也要围上前,买上几块,瞅见那些卖狗皮膏药等一些新奇玩意儿,他更要凑过去扎在人堆探个究竟。每逢圩日,无论有事无事,乡村老头老太们总爱去圩日上荡一遭,瞧瞧听听,感受一番热热嚷嚷的气氛——这份心驰神往,似乎早已植入他们的骨子里。